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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麒蒙:异化概念在马克思《资本论》中的逐渐隐退与阐释路径转型
  从《资本论》手稿到《资本论》的正式文本,尤其是马克思亲自修订的《资本论》第一卷,不难发现,马克思曾在其手稿中构建的基于唯物史观的异化批判逻辑变得不再明显,这表现在马克思大量减少异化概念的使用,甚至用其他的术语(转化、颠倒、对立、表现为、支配等)替换了很多曾在手稿中使用的异化概念;并且,相比马克思在《资本论》手稿中展开的对资本主义经济制度之异化性的多维度批判,在《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只是很简单地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条件、劳动产品、科学与智力以及雇佣劳动这几个对象上使用了异化概念,在对协作、分工、工资、资本积累等问题上已经不再明确使用异化概念了。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马克思似乎竭力让“异化”这一概念在这里变得非常不起眼。许多学者倾向于根据已正式发表的文本来确定异化批判思想在马克思理论体系中的地位,而这样一来便在很大程度上引发了对马克思在其思想成熟时期是否仍具有异化思想的争论,以及对马克思异化思想发展过程的理解问题。这之中还存在着异化和拜物教之关系的争论,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提出的拜物教批判理论是不是对其异化批判思想的发展。
一、异化概念在马克思恩格斯成熟期著作中的不同呈现方式
  唯物史观确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在马克思公开正式发表的文本中便很难再看到他使用“异化”概念,而在他的一些未公开出版的手稿中情况却不是这样。这种情况尤其鲜明地体现在马克思《资本论》的相关手稿与公开出版的《资本论》正式文本之间:在《资本论》的手稿中,马克思不仅大量使用了异化概念,而且还建构起了相对完整的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异化批判理论;相比之下,在由马克思亲自编辑修订的《资本论》第一卷中“异化”概念却只出现了四次。与此同时,我们也能发现马克思在其他公开发表的文本中尽管表达了和异化批判相一致的思想,但并没有使用“异化”概念的情况。意大利著名学者马塞罗·默斯托指出,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尽管再次论述了异化现象,但没有使用“异化”这个术语,这是“因为‘异化’对于马克思的目标听众而言已经太抽象了”。他还指出马克思在《在“人民报”创刊纪念会上的演说》中尽管没有使用“异化”概念,“但是当马克思批判财富的使用和科学的进步时,他说资本主义制度产生了生产和社会过程、‘使物质力量具有理智生命’并‘使人的生命化为愚钝的物质力量’——这一提法与他的异化理论非常相似”。而对于1867年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默斯托则认为“一个关于异化的新提法形成了:商品拜物教。通过这种现象,人类被他们所创造的产品所支配,在这个世界中‘人与人的关系表现为物与物的关系’”。在他看来,“马克思对异化最好的解释之一在《资本论》的著名篇章《商品拜物教及其秘密》中”。默斯托认为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到《资本论》及其手稿,马克思对异化理论的解释一方面表现出更高的精确性,另一方面对消除异化之路径的复杂性的阐释也更加到位。
  由此可见,如何理解马克思在其正式发表的文本中对“异化”概念的使用问题,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我们对马克思在唯物史观确立之后的异化批判思想及其理论地位的认识与判断。为了更清楚地解读这一问题,我们来对作为唯物史观之起点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对“异化”概念的使用情况作个考察。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虽然将“异化”称为“哲学家易懂的话”,但是似乎在无意中已经开始将“异化”的唯物史观运用与其唯心史观运用区别开来。可以说,“异化”概念所指向的问题域依然是马克思的关心所在,他在这里也再度提及了“人们对于自己产品的异化关系”,但他此时对“异化”概念的使用已经不再带有思辨人本学的色彩。马克思将对异化问题的分析落脚到“分工”上,指出“只要分工还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发的,那末人本身的活动对人说来就成为一种异己的、与他对立的力量,这种力量驱使着人,而不是人驾驭着这种力量”。而由分工决定的共同活动形成的生产力、社会力量对于个人而言“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权力”,并且当这种活动逐渐成为“世界历史性的活动”,个人便“愈来愈受到异己力量的支配”。与此同时,马克思也进一步深化了异化问题的理论层次。他通过分析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将异化问题从个人的视角推进到阶级的视角,“在个人利益变为阶级利益而获得独立存在的这个过程中,个人的行为不可避免地受到物化、异化,同时又表现为不依赖于个人的、通过交往而形成的力量,从而个人的行为转化为社会关系,转化为某些力量,决定着和管制着个人……就是在一定的、当然不以意志为转移的生产方式内,总有某些异己的、不仅不以分散的个人而且也不以他们的总和为转移的实际力量统治着人们”。在这种理论视域的推进中,马克思发现了现实的个人活动的复杂性,即作为个人行为的活动却不得不以某种异己的、独立的、支配性的力量表现出来。“异化”在这里对于马克思而言成为一种当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客观历史事实。可以说,异化概念的唯物史观运用在这里便奠定了基础,马克思不仅在正面阐释自己理论时使用了这一概念,而且在唯物史观的基础上实现了对异化问题理解的推进与深化。
  当然,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批判了“哲学家们”对异化概念的使用,讽刺施蒂纳是在“偷用异化这个范畴”。马克思指出,施蒂纳“用他的逻辑公式把任何一个客体或者关系都说成是与我相异的东西,是我的异化”,他“只是把一切现实的关系和现实的个人都预先宣布为异化的(如果暂时还用一下这个哲学术语),把这些关系和个人都变成关于异化的完全抽象的词句。这就是说,他的任务不是从现实个人的现实异化和这种异化的经验条件中来描绘现实的个人,他的做法又是:用关于异化、异物、圣物的空洞思想来代替一切纯经验关系的发展”。令马克思感到恼火的是,秉持着唯心史观的哲学家们将历史发展过程看成是“人”的自我异化过程,将一切现实的、经验的关系都抽象地看作是人的异化,却没有对“现实的个人”的现存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加以考察,没有看到“现实的异化”并不是观念的异化,反而将对现实关系的批判抽象地归结为对“异己的精神”的批判。换言之,马克思真正要批判的对象并不是单纯的“异化”概念本身,而是那些秉持唯心史观的哲学家通过滥用异化概念而提出的通过克服所谓的意识层面的异化来解决现实问题的观点。对马克思来说,他们不仅没有对真正的“现实的异化”作出阐释,反而将异化概念笼罩在唯心主义人本学的阴影之下,造成了消极的理论影响。
  从这一解读视域入手,我们再来看正式出版的《资本论》三卷文本。或许不难发现,异化概念相对较多地出现在由恩格斯编辑出版的《资本论》第三卷中,恩格斯对异化概念的使用似乎并没有完全排斥。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也在很多地方使用了“异己”这一概念,尤其是在第三编“社会主义”中。并且恩格斯在阐释社会主义社会时,他说道,“人们自己的社会行动的规律,这些一直作为异己的、支配着人们的自然规律而同人们相对立的规律,那时就将被人们熟练地运用,因而将听从人们的支配。人们自身的社会结合一直是作为自然界和历史强加于他们的东西而同他们相对立的,现在则变成他们自己的自由行动了。至今一直统治着历史的客观的异己的力量,现在处于人们自己的控制之下了”。并且恩格斯在论述宗教时也使用了“异己”这一概念,即宗教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和自然力量一样,“对人来说是异己的”。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同样使用这一概念来描述资产阶级社会,他指出,“在目前的资产阶级社会中,人们就像受某种异己力量的支配一样,受自己所创造的经济关系、受自己所生产的生产资料的支配”,而这种“异己力量”便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异己力量的支配作用”。同马克思在《资本论》手稿中提出劳动条件的异化相类似,恩格斯在这里也指出:“现在,人们正被这些由他们自己所生产的、但作为不可抗拒的异己力量而同自己相对立的生产资料所奴役。”从现有的文本来看,或许对于恩格斯来说,异化概念只是说明社会现实状况的一种表述方法,并没有成为恩格斯展开理论分析的逻辑工具,所以不管是在他正式发表的著作,还是由他整理出版的文本中,并没有呈现出他对异化概念刻意避免使用的迹象。因此,恩格斯并没有拒绝谈及异化问题,也没有放弃对异化、异己概念的使用。但我们也需要承认,恩格斯和马克思对异化概念的使用上还是存在一定的差异,恩格斯曾将“自然力”称为“异己”的东西,也将这一概念运用在对宗教问题的分析中。也就是说,恩格斯对异化的使用并不仅仅集中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
二、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对异化概念的使用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正式文本中对异化概念的使用只保留了四处,另外还有一次对“异己”概念的使用。首先,马克思在论述“工人和机器之间的斗争”时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使劳动条件和劳动产品具有的与工人相独立和相异化的形态,随着机器的发展而发展成为完全的对立。因此,随着机器的出现,才第一次发生工人对劳动资料的粗暴的反抗”。这里的“异化”几乎同“独立”是在相近的意义上使用的。这里使用的异化概念后来在法文版的第一卷中更是被取消了,完全被“独立”一词所替换,“资本主义生产使劳动条件和劳动产品具有的与工人相独立的性质,随着机器的发展而发展成为完全的对立”。
  其次,当马克思考察“简单再生产”时指出了雇佣劳动的异化问题,“因为在他进入过程以前,他自己的劳动就同他相异化而为资本家所占有,并入资本中了,所以在过程中这种劳动不断对象化在为他人所有的产品中。……工人本身不断地把客观财富当作资本,当作同他相异己的、统治他和剥削他的权力来生产,而资本家同样不断地把劳动力当作主观的、同它本身对象化在其中和借以实现的资料相分离的、抽象的只存在于工人身体中的财富源泉来生产,一句话,就是把工人当作雇佣工人来生产”。这一段同样在法文版的第一卷有所删减,省去了对工人和客观财富、资本之间异己关系的论述。
  再次,“异化”概念出现在第二十二章“剩余价值转化为资本”中。马克思指出了工人过去的劳动同工人自身的异化,“那种以生产资料的形式参与活劳动过程的过去劳动所取得的不断增长的重要性,就被归功于这种劳动的同工人本身相异化的形态,即它的资本的形态,虽然这种劳动是工人的过去的和无酬的劳动”。这一处在法文版中被修改为“可见,这些智者不是把过去劳动以劳动资料形式给予活劳动的越来越大的帮助归功于创造产品的工人,而是归功于占有产品的资本家”。
  第一卷中对“异化”概念的最后一处使用被马克思放在了对“相对过剩人口的各种存在形式。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的论述中,“在资本主义制度内部,一切提高社会劳动生产力的方法都是靠牺牲工人个人来实现的;一切发展生产的手段都转变为统治和剥削生产者的手段,都使工人畸形发展,成为局部的人,把工人贬低为机器的附属品,使工人受劳动的折磨,从而使劳动失去内容,并且随着科学作为独立的力量被并入劳动过程而使劳动过程的智力与工人相异化”。马克思在第十二章“分工和工场手工业”中也曾类似讨论过“智力的异化”问题,但表述为,“工场手工业分工的一个产物,就是物质生产过程的智力作为他人的财产和统治工人的力量同工人相对立。这个分离过程在简单协作中开始,在工场手工业中得到发展,在大工业中完成”。无独有偶,这里对“智力的异化”的提法在法文版中同样被马克思用“使生产的科学力量作为敌对的力量与生产者相对立”这样的论述替换掉了。
  另外,尽管马克思在很多表述异化思想的地方都取消了“异化”概念的使用,但马克思在其论述中也在相近的意义上表达了异化批判的思想。例如,马克思在分析协作问题时指出:“工人作为独立的人是单个的人,他们和同一资本发生关系,但是彼此不发生关系。他们的协作是在劳动过程中才开始的,但是在劳动过程中他们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除了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某一环节、某个组成部分的异化分析之外,马克思更是指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的异化性质,“正像人在宗教中受他自己头脑的产物的支配一样,人在资本主义生产中受他自己双手的产物的支配”。此外,马克思还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对《资本论》手稿中异化批判内容的进一步丰富,更加明确地在生活资料异化的基础上阐述了个人消费的异化、消费资料的异化等思想。马克思指出,“工人往往被迫把自己的个人消费变成生产过程的纯粹附带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他给自己添加生活资料,是为了维持自己劳动力的运转……在这里,他的消费资料只是一种生产资料的消费资料,他的个人消费是直接生产的消费”,“工人阶级的个人消费,在绝对必要的限度内,只是把资本用来交换劳动力的生活资料再转化为可供资本重新剥削的劳动力。……工人的个人消费,不论在工场、工厂等以内或以外,在劳动过程以内或以外进行,总是资本生产和再生产的一个要素”。可见,个人的消费与消费资料看似是工人在维持自己的生命,但其真正内容却是资本支配下的生产的消费,作为资本的要素之一实际上从属于资本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
  除此之外,马克思在其他地方还表达了同异化批判颇为相似的拜物教批判的思想。他在“商品的拜物教性质及其秘密”中指出,“商品形式的奥秘不过在于: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的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由于这种转换,劳动产品成了商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或社会的物。……在商品世界里,人手的产物也是这样。我把这叫作拜物教,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的性质,因此拜物教是同商品生产分不开的”,“商品世界的这种拜物教性质,像以上分析已经表明的,是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
  商品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条件下才成为劳动产品的一般形式,才会带上拜物教的性质,在最简单的商品形式中已经“包含着萌芽状态中的劳动产品的一切资产阶级形式的全部秘密”。换言之,商品拜物教同样根植于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之中,是商品生产规律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特殊存在形态。正如马克思所说的,拜物教实际上是他对资本逻辑、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内在矛盾性的外在表现形态的复杂性、颠倒性、虚幻性所给出的“一个比喻”。具体来说,商品拜物教“来源于生产商品的劳动所特有的社会性质”,即在社会规定条件下的人的劳动之间的关系反映为物的性质,而这正是由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内在矛盾决定的。拜物教是这种带有资本主义特定社会性质的劳动在交换过程中的表现,人与人之间直接的社会关系被掩盖在“人们之间的物的关系和物之间的社会关系”之下。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人们面向的总是直接呈现在经济过程表面的那些早“就已经取得了社会生活的自然形式的固定性”的异化形式,而“这种种形式恰好形成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各种范畴”,这些形式和公式是“属于生产过程支配人而人还没有支配生产过程的那种社会形态的”,只有当劳动人口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动能力而不再出卖劳动产品,也就是同生产过程相关的一切要素都作为资本的力量同人们处于异化的状态时,生产才在真正意义上成为商品生产。因而,雇佣劳动同资本的异化关系是商品拜物教的内在逻辑。正如马塞罗·默斯托所说的那样,“马克思所说的拜物教在一种清晰的、历史的生产现实中显示自身,即雇佣劳动的真实”。
三、异化概念的逐渐隐退与异化批判逻辑的转型和深化
  通过上述的分析不难发现,在经由马克思修订并正式发表的《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在很多原本可以使用异化概念的地方并没有使用这一概念,而是在相近的意义上使用了分离、颠倒、转化、对立等术语。国外有些学者据此得出结论认为《资本论》中的异化概念是一个可用可不用、并不重要的概念,进而指出《资本论》的正式文本中只存在着异化概念,而没有异化理论,或者“异化”只能算作一种对剩余价值理论的补充,而不再具有实质上的理论意义了。面对这样的观点,首先必须承认的是,马克思的确在《资本论》第一卷(德文版)中尽可能地减少了对“异化”概念的使用,并在第一卷的法文版中又对所剩无几的异化概念作出进一步的替换和删减。在我看来,可能的原因是异化概念在面向大众使用时会有被误解的风险,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对异化概念的唯心史观运用的批判中得到充分的理解。马克思考虑到《资本论》的受众是普通的工人阶级因而尽可能避免使用晦涩的哲学用语,并在相近的意义上使用了其他替代性的概念,使得论述更加简化,尽量减少他们阅读的困难,将革命的结论更加明显地表现出来。
  当然,在唯物史观的前提下,“异化”概念既有穿透现实外在表现进而揭示其内在关系之矛盾本质的作用,也有在理论表述上更有穿透力的优点。可以说,尽管在《资本论》正式文本中马克思尽可能避免了在理论表述上使用异化概念,但作为一种内在逻辑线索的异化批判思路却仍旧蕴含在表层的语句之下。异化概念在理论表述层面或许是可以被其他相近的词汇所替换的,但若要试图揭露资本主义社会表象之下的内在矛盾的本质性内容,异化批判却是不可或缺的阐释路径,它能够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与其外部表现辩证地统一起来,进而在此基础上将资本的现实运动过程准确地叙述出来。那些作为资本的实在形态存在的商品、货币、机器等“物质基体”,并不能将其直接认作是“资本”,因为它们在实际的资本主义经济过程中并不直接作为“资本”出场,这些“物”出现的时候并没有带着资本的标签,“资本”只是它们被现实生产关系所赋予的特殊社会性质。还有那些从属于政治经济学的范畴,如“劳动的价值”“土地的价值”等本身只是“虚幻的用语”,“它们是本质关系的表现形式的范畴”。正是通过异化批判的阐释路径,马克思揭露了资本逻辑在其社会表现形式上的复杂性和颠倒性,将错综复杂的经济问题放在真正的社会联系之中,揭示出使得这些“物质基体”必然异化为资本的元素形式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揭穿了资本主义社会现象的“假象的浅薄性”,进而深入到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实质的分析和批判中。因此,我以为,必须将“异化批判”作为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视域加以理解,这对于认识和把握马克思的资本批判逻辑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尽管马克思在正式出版的《资本论》第一卷中刻意减少了异化概念的使用,变换了关于异化批判内容的表述方式,但其蕴含着的这种异化批判思路仍然构成马克思在《资本论》正式文本中阐释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在矛盾、剖析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运动规律、揭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对抗与剥削性质的重要理论线索。
  与此同时,马克思的异化批判思路也并非只是一种对剩余价值理论的补充,而是与剩余价值理论辩证地统一在一起的。在未出版的《资本论》(1863—1865年手稿)第一册第六章“直接生产过程的结果”中,马克思在解读价值增殖过程时指出,工人的劳动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作为形成价值的东西,是“资本价值的存在方式,被并入资本价值之中”,工人的劳动过程表现为“工人贫困化的过程”,“因为工人是把他所创造的价值同时作为与自身相异化的价值创造出来的”。概言之,工人作为活劳动保存价值和创造新价值的力量异化为资本的力量,工人创造价值的劳动过程异化地表现为资本自行增殖的过程。可以说,“在一种不是物质财富为工人的发展需要而存在,相反是工人为现有价值的增殖需要而存在的生产方式下”,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发生的所有其他方面的异化最终都服务于价值的异化过程,也就是资本增殖过程,“价值异化”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异化的真正秘密所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剥削性质在这里暴露无遗。显然,马克思通过将异化批判推进到价值异化的层面,将剩余价值理论所内含的劳资之间矛盾和对立更加深刻地表达出来了。
  对于很多认为马克思在其思想成熟时期仍然存在异化思想的学者来说,如何认识异化与拜物教的关系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正像马塞罗·默斯托那样,国外学界有些学者认为拜物教思想是马克思异化思想的发展和转化形式,是对异化批判思想的重要阐释。然而,如果结合对《资本论》手稿的研究和分析,这一结论或许并不严谨。可以说,商品拜物教理论并没有涵盖马克思在《资本论》手稿中所阐明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多重异化,它主要阐述的是呈现在资本主义流通过程中的社会关系的异化问题,以及这种社会关系在参与其中的人的意识领域中产生的幻觉和主观误认。拜物教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造成的异化过程的结果之一,是异化的资本关系在人的观念和意识中的表现和反映。因此,无论是物化还是对象化都不会直接导向拜物教的发生,由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决定的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异化才是导致拜物教产生的现实条件。异化不仅仅停留在劳动过程的结果不归工人所有,成为同工人自身相对立的异己权力,而且还最终颠倒了被资本关系所支配的所有人的认识、意识以及日常行为,不仅让人无法认识到那些从属于资本的各种经济要素是自身劳动的异化,而且让人自愿地拜倒在自身劳动对象性产物的面前,被“物”所奴役。如果从这一角度来看的话,那么商品拜物教思想可能只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的劳动异化在流通领域所形成的特殊表现形式,异化仍然是拜物教的根由所在。由此,拜物教批判很难成为《资本论》手稿中的异化批判的替代方案,它更多地是作为异化批判的表现形式之一而出场的。
  大卫·哈维和莫伊舍·普殊同等国外学者同样也关注到马克思后期的异化思想。哈维虽然指出了马克思在其中后期的经济学研究中重启了基于唯物史观的异化概念,并且指出了这种异化思想不同于其早期的人本学异化史观,但他只是满足于将劳动异化的视域拓展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用异化概念来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客观存在的异化现象,并提出了“普遍的异化”的观点;而普殊同只是将马克思的异化概念通过“抽象劳动”的视角而沿着抽象的社会统治结构的维度加以展开,将异化推进到社会关系结构的解读层面上。可以说,不管是从《资本论》的手稿,还是从正式发表的《资本论》文本来看,马克思的确以劳动异化为核心阐述了更多维度的异化现象,从劳动产品、劳动过程的异化拓展到了雇佣劳动的异化、生产资料的异化、生产主体的异化,以及资本主义经济过程各个领域的异化问题。因此这些学者都在一定程度上推进了对马克思异化思想的理解,但他们的问题在于没有意识到马克思通过异化概念所揭示的资本增殖逻辑的内在矛盾性内容。
  “异化”在《资本论》正式文本中作为一个概念来说的确遭到了削弱,但是它仍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特有的内在矛盾密切相关的问题视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不仅造成作为基础性层面的劳动与资本相异化,而且致使这种异化以多种形式在经济过程的多重维度上呈现出来,甚至复杂之时还表现为异化形式基础上的再次异化,进而让人再也无法从资本主义经济生活过程的表面现象来直观事物的真实本质了。当马克思试图展开对现实经济过程的深入分析时,由于客观历史过程本身无法从直观上直接认识,现实本身有其复杂性、特殊性,异化概念便成为马克思运用唯物史观的认识方法从而形成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科学认识过程所凭借的有效思维工具。唯物史观前提下的异化概念恰恰更易于将现实经济过程的复杂性和辩证性内容揭示并表述出来,进而深入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的经济过程、生产过程的本质与发展逻辑之中,也就是“把存在于事物和关系中的共同内容概括为它们的最一般的思想表现”,进而“用思想形式反映出已存在于事物中的内容”。因此,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资本论》中的“异化”概念,并不是想要让这一概念成为马克思后期思想体系中的主导性概念,从而用异化概念去代替其他重要的概念和思想,而是要重新认识异化概念、异化批判理论本身在马克思成熟时期著作中得以呈现的方式以及它所具有的理论价值。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广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03期
发布时间:2023-12-13 09:5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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