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桐:马克思的现实观之“关系—现实”思想解析
一、问题的提出
笔者在《马克思的现实观》中对马克思“现实性”思想的渊源、前期逐步确立的过程,以及对后来学者的影响等等做出了比较详尽的分析。马克思在前期确立了“人的历史-实践”的现实观。在此,笔者再试图依据马克思后期的文献,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实的分析和把握中,进一步研究马克思的现实观。
马克思是通过什么方式切中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呢?马克思在其著作中,尤其在后期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文本(《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等)中大量地使用“Verhältniß”一词。据笔者统计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共计使用“Verhältniß”566次、在《1861—1863年政治经济学批判手稿》中共计使用1350次、在《1863—1867年经济学手稿》中共计使用936次、在《资本论》第一卷中共计使用382次。“Verhältniß”原意是指事物之间的比例、关系、反映,它与“Relation”和“Beziehung”近义,但马克思在使用“Verhältniß”时更强调事物之间或者要素之间的“内在关系”。马克思大量地使用“Verhältniß”,笔者认为一方面马克思意在表明范畴间(事物间)存在着内在的相互关联,譬如马克思一再强调:“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关系”,“生产、分配、交换、消费之间的关系”,“资本和工资、利润、劳动之间的内在关系”,“工资与利润的关系”,“需求与供给之间的关系”等等。另一方面更为深层次的是马克思因关系而确定范畴的意义。譬如马克思把“资本”称作一种“社会的生产关系”,界定“资本”作为劳动者与生产条件之间的关系。还譬如马克思把“生产方式”本身称作“生产力在其中发展的那些关系”等等。总之,马克思是在内在关系意义上使用“Verhältniß”。最重要的是马克思以此为基础通过“关系”来论证“资本”,通过“关系”切中资本主义,并把握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内在本质。笔者将其称之为“关系-现实”的思想。
恩格斯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的序言里概括了马克思“关系-现实”的思想,即通过现实中的关系来把握现实。
“我们采用这种方法,是从历史上和实际上摆在我们面前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关系出发,因而在这里是从我们所遇到的最初的经济关系出发。我们来分析这种关系。既然这是一种关系,这就表示其中包含着两个相互关联的方面。我们分别考察每一个方面;由此得出它们相互关联的性质,它们的相互作用。于是出现需要解决的矛盾。但是,因为我们这里考察的不是只在我们头脑中发生的抽象的思想过程,而是在某个时候确实发生过或者还在发生的现实过程,因此这些矛盾也是在实践中发展着的,并且可能已经得到了解决。我们考察这种解决的方式,发现这是由建立新关系来解决的,而这个新关系的两个对立面我们现在又需要展开说明,等等。”
这里包含几个层面的内涵:
第一,对现实的把握要从历史和当下事实出发,而不是如黑格尔所理解的从抽象的纯粹的思维出发。这个“事实”就是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关系,并且依据历史唯物主义,对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批判,要从最初的作为基础的“经济关系”入手。
第二,因为是“关系”,因此关系必然包含着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只有通过考察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才能得出它们相互关联的性质,它们的相互作用。
第三,这相互关联和运作的两个方面会产生矛盾(因为是不同的两个事物,即便关联也必然产生冲突矛盾),关系双方存在对立统一的可能性。再次表明历史唯物主义立场,即需要考察的是现实过程中的这种关系下的矛盾,而不是只在我们头脑中发生的抽象的思想过程,而且关系的矛盾性会在实践中、在历史进程中继续展开和发展。
第四,我们需要有方法来解决关系双方的矛盾,这个方法就是进一步挖掘新的关系,而且在新的关系的对立面中进一步解决矛盾。
从上述中我们可以推论恩格斯对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进行了高度凝练:通过不断解决关系中的矛盾来切中现实。下面我们将通过文本来具体论证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内涵、渊源、方法和意义,并进一步丰富马克思的现实观。
二、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内涵——在非严格定义的范畴和非封闭的结构中把握现实
范畴或者说概念被区分为严格的规范性界定和描述性分析。我们知道马克思很少严格地界定概念,很少作为定义而表示意义的陈述,或者说很少对概念有明确的阐释和注解。恩格斯在《资本论》第三卷序言中就曾说过,我们不指望“到马克思的著作中”找到任何“不变的、现成的、永远适用的定义”。因为在马克思看来,世界经历着不断变化,事物的现象是不断变化的,没有清晰的分类界限,也无法阻止一个要素的定义向其他所有的要素渗透。任何孤立的定义都是暂时的、片面的和容易误解的。马克思指明“政治经济学范畴”是“实在的、暂时的、历史的社会关系的抽象”,它们“在这些关系存在的时候才是真实的”。并以此批判蒲鲁东因其置于资本主义,所以无法将自己从这些范畴所包含的“真理”中分离出来。马克思对概念的界定基本采取描述性,这种对概念的描述性特质源于马克思关注现实世界,并关注所涉及事物的条件的内在关系。可以说马克思描述性概念的外延宽阔到足以包含着这个术语意味着什么和涉及什么,而且马克思对某些概念进行特殊处理,改造原有术语的含义,即根据其关系性来扩大或缩小其原有含义。马克思面对独特的资本主义社会,赋予概念以新的内涵或创造新的概念,譬如马克思使用了“生产关系”“剩余价值”等概念。奥尔曼曾评价马克思对概念使用的魅力:“通过与其他要素的内在联系,每个要素都从这个特殊的角度来看成为其他一切要素,并且,按照这种宽泛的含义,适合它们的东西必然适合它。因此,每个要素,当它像它们那样起作用,即与它们的核心观念有力的方式起作用的时候——在理论上——都具有获得其他要素的名称的潜能。”马克思在切中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著作(《〈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资本论》等)中大量地使用概念以及通过概念间的关系表达其社会现实观。实际上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就呈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与其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马克思认为,“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的把握就是通过其范畴间关系实现的,这些范畴在特定时空中因被历时性研究和共时性研究,而被描述和扩展,充分地表征着自己主体的“形式”“表现”和“方面”。
总之,马克思从当下和历史事实的关系中确定概念(范畴)的意义,而且这个“关系”是指整体“结构”中要素范畴间的关系以及要素与整体的关系。
第一,现实整体中要素间的内在关系:每个要素与社会现实的其他要素密切地联系在一起,构成一个独特的社会现实“结构”。马克思指出,“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是非常重要的。这些范畴因与其他要素的关联而被赋予一系列的属性。譬如“资本”,马克思就将其与诸多概念(要素)建立联系,不仅与“生产资料”关联,它是“社会某一部分人所垄断的生产资料”;还与“劳动”关联,资本是“剥削雇佣劳动的财产,只有在不断产生出新的雇佣劳动来重新加以剥削的条件下才能增殖的财产”;“资本,别的不说,也是生产工具,也是过去的、客体化了的劳动”,而且在这里资本与劳动的关系被当成了资本本身的一种作用和“资本”这个词的含义的一部分;另外资本作为关系还将“工人”和“资本家”囊括其概念之中,“工人”被马克思定义为“可变资本”,资本是“工人的已经转化为独立权力的产品”,“资本就必然地同时是资本家……资本的概念中包含着资本家”。总之“资本”是复杂的、“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其中包括物质生产资料、资本家、工人、价值、劳动、商品、货币等更多要素之间的相互作用,而且这种关系的核心是物质生产资料与那些占有它们的人、那些使用它们的人。这种关系即是它们的特殊产物和价值,以及占有和使用得以进行的条件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就是把资本当作一种历史事件、当作某种作为现实的人们生活中特殊条件、相互间内在关系的结果而出现,并将随着这些条件的消失而消失的东西来认识。这些与资本处于内在关系的事物的变化,都意味着资本本身性质的变化,意味着它的现象和职能的变化。这种联系是必然的、根本的。所以马克思批判“政治经济学家们没有把资本看成是这样一种关系,因为他们不敢承认它的相对性质,也不理解这种性质”。这些政治经济学家们认为,对于资本来讲所有的联系都是外在的,资本只不过是物质生产资料或用来购买这种资料的货币。马克思批判这是一种非历史的、非内在关系的思想,而且在马克思看来,每个社会要素都是有机的、固有的,又是与其相关的其他要素的性质的一部分。“不同要素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每一个有机体都是这样”。譬如关于生产、分配、消费和交换关系的分析,“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它们绝不是“独立自主的领域”,这就是相互作用,或者说内在作用、内在联系。马克思称为“相互作用”的事物只是因为发生在一个有机整体的内部才是可能的。要素是“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不存在一些要素(因素)只作为“原因”,而其他因素只作为“条件”,而与正被讨论的要素或事件发生联系。
第二,要素与现实整体的关系。每个要素(政治经济学概念)都被理解为社会现实本身的一个成分,一个具体的、生动的既定整体的单方面的关系。社会现实被理解为由部分结合的整体,且结合的性质构成整体的本质。同时,具体的社会要素也因整体而被赋予了一系列属性,而且比较简单的范畴“处于一个比较发展的整体的从属关系”。可以说,现实是在具体的内在联系中被把握的有机的和历史运动的整体,要素表现为处于整体中的相互依存关系的过程性特征。集中起来构成整体的那些关系被认为是在它的本身的事物之中,每个部分都被认为是将其本身与其他部分之间的所有关系都纳入了它是什么之中,甚至包括进入整体的一切事物。所以马克思现实观的主体就是处于相互关联的社会整体,其中资本、劳动、价值、商品等要素都是互为内在的因素。生产、分配、交换、消费“构成一个总体的各个环节,一个统一体内部的差别”;“一定的生产决定一定的消费、分配、交换和这些不同要素相互间的一定关系”。同样还有其他环节要素的关系论证,譬如生产与分配、生产与交换等等。“流通作为交换的要素”,交换也“作为生产的要素包含在生产之内。”“生产关系”作为整体的核心在于生产、分配、交换和消费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而且当这个整体——一个重要的关系(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社会主义生产关系)——发生改变时,其中要素本身也一定发生变化。马克思批判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把生产、分配、交换、消费理解为:“生产是一般,分配和交换是特殊,消费是个别,全体由此结合在一起”的“肤浅的联系”。可见马克思是在连续不断的运动中考察高度复杂的世界,一切概念都只有置于一种社会关系中才具有相关的特征。譬如在马克思看来,如果雇佣劳动消失了,即工人与资本的关系发生了改变,那么“资本”也就不存在了;而且反过来也是一样,“一旦没有资本,也就不再有雇佣劳动了”即“同义反复”。正如马尔库塞讲的,马克思的所有概念是“既定社会关系的集合,又是社会现实中所固有的使它向自由社会秩序转变的因素的集合”。
三、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内源——内在关系源于对象化活动
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内源性在于事物间通过对象化活动发生关系并产生矛盾运动。“对象化”概念的内涵由黑格尔确立,其包含以下几个基本内涵:第一,对象性关系,即人与对象的关系(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物与物),而且因对象性关系而呈现矛盾。第二,对象化呈现“化”的动态性。对象化既体现着主体的外化过程(异化过程),又体现着主体因受制于异在客体(客体对象的特性对其的否定)而进行的否定之否定的扬弃过程,即主体占有对象并复归于自身的过程。所以对象化具有自我创造和生成性特质,对象化是人活动的内在结构,是人之存在的根本方式。第三,对象化的目的既是主体获得客观化或者称之为“现实化”,又是以此而达到对自我确证和超越的意义。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通过黑格尔对象化的否定之否定运动思想论证自我意识的客观化(现实化),之后借鉴费尔巴哈思想,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神圣家族》等著作中将黑格尔绝对精神理念的唯心主义根源剔除,揭示黑格尔将绝对精神作为主体,其外化的现实作为客体的错误思路,并将“对象化”思想转化为:以现实的个人为主体、历史的现实存在为客体对象的关系运作。最后马克思洞察到黑格尔对象化思想的历史辩证法意蕴,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1844年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研究笔记》中扬弃费尔巴哈的直观的对象性,重新确立黑格尔对象化思想的灵魂——一方面对象化就是现实化,另一方面人类历史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就是否定之否定的辩证运动。
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重新解读和发展了这一思想,保留了对象化思想的基本框架,剔除了黑格尔哲学的唯心主义部分,赋予了对象化以更深刻的内涵。马克思虽然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用“对象化过程”更多地论证人的本质,即人作为主体通过对象化实现对对象的创造,同时通过对对象特质的扬弃而实现自身的超越;但这种对象化、对象性关系不仅仅指人与物(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关系,同样适用于物与物。譬如马克思对这种事物间“对象性关系”的表述:“太阳是植物的对象,是太阳的唤醒生命的力量的表现,是太阳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一样。”“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自己的自然界,就不是自然存在物,就不能参加自然界的生活。”在马克思看来事物间的关系一定要置于对象性关系、对象化活动中,而且事物间的紧密关系相互作用是在对象性关系的双重运动中实现的。马克思在后期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充分地运用了这个概念,通过人的关系映射到物的关系,即马克思在分析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时处处用“对象化”表达这种关系,并通过它(对象化过程)来呈现事物间(要素间、要素与整体间)内在关系的内源性。马克思称之为“幽灵般的对象性”(GespenstigeGegenständlichkeit)。之所以是“幽灵”,因为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把内在关系的内源性——对象化——描述为:“每一方表现为对方的手段;以对方为中介;这表现为它们的相互依存;这是一个运动,它们通过这个运动彼此发生关系,表现为互不可缺,但又各自处于对方之外。”对象间表现为“一个过程的两个要素”,这两个要素互相渗透。譬如马克思在论证“生产直接也是消费”“消费直接也是生产”时提出了对象化过程这个中介运动:“生产直接是消费,消费直接是生产。每一方直接是它的对方。可是同时在两者之间存在着一种中介运动。生产中介着消费,它创造出消费的材料,没有生产,消费就没有对象。但是消费也中介着生产,因为正是消费替产品创造了主体,产品对这个主体才是产品。产品在消费中才得到最后完成”。
马克思还论述道:产品是“活动着的主体的对象”,“消费创造出新的生产的需要”,“消费创造出生产的动力;它也创造出在生产中作为决定目的的东西而发生作用的对象。”“消费无对象,不成其为消费;生产创造出、生产出消费。”生产“给予消费以消费的规定性、消费的性质,使消费得以完成”;“生产不仅为主体生产对象,而且也为对象生产主体”;“消费和生产之间的同一性”等等。
这里我们看到马克思通过“对象化”过程来呈现生产和消费的内在关系。这里“对象关系”即为生产和消费互为对象;“过程”即为中介运动。“主体本质的外化”即为生产赋予消费以规定性;“确证与超越”即为生产创造消费的材料,消费又替产品创造主体。通过“对象化”呈现的内在关系进一步表现为,第一,关系双方的同一:即生产和消费同一,“生产是消费;消费是生产。消费的生产,生产的消费”。第二,互为内在要素:生产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起支配作用的要素。“消费,作为必需,作为需要,本身就是生产活动的一个内在要素”。
总之,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更深层的运作在于对象化活动,在对象化活动中呈现对象间的内在关系,以及实现对象间的相互转化和渗透。马克思通过对象化活动深化了内在关系哲学的理解,对象化就是对立面的相互渗透。这种内在关系的相互作用在于双方在对象化活动中不断地发展,对象既是主体创造的对象,又成为主体自身超越(陶冶)的制造者。这种对象化活动是双重运动过程,对象间潜在地包含着对对方的规定和否定,内在关系就在于“化”对方的过程,而这种“化”的过程是不断地发生和生成着。而且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中对“事物化关系”(Versachlichung)的讨论其实也是对象化的一种延续,突出对象化主体本质的社会关系性,这种社会关系作为“历史先验”内化在主体本质中,从而进行对象化活动。但因为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商品经过货币和其他商品后,事物化关系被颠倒,在市场直观中呈现出一种仿佛与人无关的物相的主观错认,导致“商品拜物教”。马克思以此表明了:这是异化的深化。
四、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方法——关系抽象与具体现实的诠释循环
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方法是通过关系抽象出的理论与现实的诠释循环。这种循环包含着紧密结合但可以逻辑区分的两个步骤:即通过具体现实中内在关系所抽象出的切中现实的理论与继续发展着的具体社会现实的诠释循环。
首先,通过要素的关系抽象出切中现实的理论。马克思认为把握现实的必经之路即为抽象,强调“抽象力”的作用。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提出,“从抽象到具体”就是表明这一抽象的过程:从将自身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复杂的世界(现实具体)出发,经过将整体分解成我们用来思考它的精神要素的思维活动(理论抽象)到形成在头脑中被重构并且于当下被理解了的整体(思维具体)。这个抽象过程包含着从现实具体到理论抽象,再到思维具体的过程。这里“现实具体”是指与现实对象、事物接触,“从实在和具体开始,从现实的前提开始”。“理论抽象”是“从表象中的具体达到越来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达到一些最简单的规定”,是指通过逻辑上分类的记录和解释的方式,分离、集中和强调它们所接触的现实的某些方面来部分地发挥作用。也就是说,从具体的现实整体分解为可控制的要素。因为抽象本身的内涵就“从……中抽出”,所以它是把整体分解,从整体中抽出部分,并将之视为独立。这种抽象过程是归属事物的类别,对当下既定的丰富的现实事物的本质进行概括或规定。抽象同感觉、概念、记忆、理想、推论和思考的方法联系在一起。抽象的范围宽泛到足以将它们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产生的相互作用包括进来。抽象过程是精神的活动,是通过思维的力量在头脑里确立了一种把有关的事物同无关的事物区分开来,确定事物(我们与之相互作用的对象)性质、范围、层次和关系的精神界限。正如马克思分析:“生产一般是一个抽象,但是只要它真正把共同点提出来,定下来,免得我们重复,它就是一个合理的抽象。不过,这个一般,或者说,经过比较而抽出来的共同点,本身就是有许多组成部分的、分为不同规定的东西。”“思维具体”是指将各方面“抽象”的本质进行“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这就是依据前一步骤的抽象联系再到“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最后返回到“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这个过程就是从“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到“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这种思维具体,在逻辑上呈现社会总体的产生、发展的历程。这里的“规定”即为因关系而确定的范畴要素的规定,“具体总体”即为包含着诸多相互关联的范畴要素。“从最简单上升到复杂这个抽象思维的进程符合现实的历史过程”。所以马克思强调这个现实“总体”虽然是思维的、理解的产物,但绝不是黑格尔“处于直观和表象之外或驾于其上而思维着的、自我产生着的概念的产物”,而是依据客观实在而思维的产物。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和对资产阶级古典经济学的分析批判,就是依据这样的思想,即现象总体中抽象出某种结构,并在头脑中具体再现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
总之,马克思“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就是通过逻辑思维的综合力量,把事物各个方面的本质认识按照它们固有的关系连接起来,将现实历史复杂的演化过程在思维中呈现出来,并把它们综合成一个各方面相互联系、相互制约的统一总体,亦即就社会而言具有总体性特征的社会现实。实际上,马克思对抽象的理解与黑格尔相似:“抽象”即为动词也作名词。作为名词使用时,即为抽象出来的理论。所以这一过程既是抽象的过程,又是运用已有的抽象理论思考的过程;而且抽象的过程即为系统的关系,诠释的过程也包含其中。每个抽象就是关系集合的一个部分、一个要素、一个环节、一种形式、一个决定。马克思通过抽象实现了现实与思想的统一;而且按照某一类别抽象的点发生转变时新的范式就出现了。我们如何理解一个事物,如何理解对象,取决于我们如何抽象它,随着抽象的改变而改变。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的理解就是每一个因素都处于这种内在关系之中,正是这种观点成了他抽象实践(诠释方法抽象)及其导致的具体抽象,以及提出的所有理论的基础。
其次,通过抽象出的理论与具体的社会现实的诠释学循环(实践)展开对历史必然性的预测。实践中一切事物的存在和意义一方面取决于主体的理论对现实的驾驭,另一方面又取决于展开的具体的现实的条件和情境,而且在其中理论作为思维框架也保持向自身之外的现实内容开放的结构特征。这里即可理解为作为抽象性理论载体的主体与作为具体现实的客体的对象性关系和诠释学循环。笔者称之为“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的诠释学循环。其中“抽象理论”在前面已经有所论述了,而“具体现实”仍然是指现实的活的关系和运动,且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是一对矛盾,二者既有统一性,又有差别性。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的关系总是处在动态的不断变化中,理论在与现实的碰撞中实现社会主体理论客体化和客体现实主体化的循环。主体的抽象理论不断地外化到具体现实中,作为指导力量“规定”现实、促进现实发展,同时又不断地被具体现实“否定”“摧毁”,然而理论“跌倒又坚强地重新爬起”,将不断发展的具体现实纳入主体生存的理论意义域中,在不断扬弃中实现理论的创新。面对新的动态条件,通过批判打破思维建构的既定形式,诠释主体的主观结构被重新赋予内容而形成了新的理解和认识——新的抽象理论,新的抽象理论又将在现实的“动荡”中进入下一循环。所以这是一种“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的诠释学循环。这种循环是不断地发生和生成着的,现实不断地因理论的规定而得到改造,理论又不断地在现实中得到升华和超越,循环往复螺旋上升。
总之,通过这样的“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诠释循环,既表明了理论的相对独立性和反作用,也表明了理论是现实的反映。通过这种诠释学循环,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强调,“光是思想力求成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这样理论与现实的相互趋向性的意义才得以实现。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的诠释学循环,面对的是变化的和相互作用的现实。对于马克思来讲面对的是资本主义时代的变化和相互作用。马克思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生产、交换和分配方式的抽象,试图诠释了全部社会系统的结构和动力,包括它的起源和未来可能性。我们也可以进一步总结马克思的现实观:从可定义的过去把握可以延伸的、展开的、表现为必然的未来连续体。这里“可定义的过去”是指抽象出来的理论,或者说这里包含着抽象出理论、归纳出规律的意味。既然是归纳出来的规律,它一定具有经验研究的和具备真实的可能性的特性。这里的“延伸的展开”是指抽象理论与具体现实的诠释循环。
五、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意义——现实的生成性和开放性
在马克思看来,要素因其关系性而实现其必然成为的和正在成为的事物。而“必然成为和正在成为”是运动趋势,这一运动趋势正是因为相互关联和运作关系(要素间的关系、要素与整体的关系)的两个方面的矛盾性所造成的。关联的两个事物(对象性关系)充满了否定性,注定产生不断的否定之否定的扬弃运动。关联的两个事物的对象性属于一个交互作用的领域,从中建立彼此的一致性和界限。这种交互作用就是矛盾的源泉,推动着事物朝着它们的发展潜能方向运动。要素间的关系性必然产生生成性,而要素的生成必然推导出现实整体的生成性或运动性。这一切都建立在其整体中诸要素的“关系”,即内在关联、相互作用的基础上。在一定的要素关系作用(根据)的基础上,整体随着根据的变化而变化。所以现实整体不是单个现实事物的集合,而是具有强烈活动性要素的潜能所支配的全体。现实性不是绝对不变的实体的属性,而是因人的实践活动而产生的关系所运作的过程。
其实马克思的“关系-现实”思想与黑格尔有很深的渊源。马克思批判黑格尔辩证法现有的形式是抽象“思辨的”,是“唯心的”,自己都承认是“从无通过无到无”的方法,是思维过程或者由思维过程“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马克思确证了“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所以应该“发展一种比从前所有世界观都更加唯物的世界观”,应该“从最过硬的事实出发”。但马克思高度赞扬了黑格尔辩证法的历史感,并声明了黑格尔历史辩证法中包含着“内在联系”特质,这种历史的、联系的逻辑是黑格尔哲学的真正内核。对于马克思“关系-现实”思想的黑格尔渊源,我们是这样理解的:首先,马克思对于现实事物(现实整体中要素)之间的关系性思想源于黑格尔。黑格尔在《小逻辑》的“现实”篇中论证了现实事物之间的关系。他表述作为偶然性的现实事物“又是另一事物的可能性,但不是像我们最初所讲的那种单纯的抽象的可能性,而是存在着的可能性,而这种作为存在的可能性即是一种条件……它是有限的现实性,而他的命运就在于被销毁掉。”这就是一个现实事物受另一个现实事物的影响,并作为其实际的确定性的内涵。譬如A是刚刚被实现的现实事物,便遇见B而被改变,这就是现实事物之间的相互影响,同时,A在其现实性上又作为B的规定。其次,马克思对于要素与整体的关系理解,也同样源于黑格尔。黑格尔提出绝对精神作为整体的背景,试图克服康德的“物自体”困境。在黑格尔看来被考察的事物不仅仅是它的性质的总和,而且通过这些性质(单独或一起存在于事物之中)与自然的其余部分产生关联。虽然黑格尔着手对整体的各部分进行区分,但在很大程度上,其体系的独特性是用来保持我们对整体的认识的各种方法。他使用了大量的类似于“决定”“要素”“现象”等概念,试图证明整体高于部分、整体赋予部分更多的属性。而且这一赋予归功于他创造性地被其“绝对”扩展为“同一”概念。这种对于“绝对”的表现方式的过程就是每个事物与整体的关系的“同一”性。黑格尔说真理“就是整体”。在他看来,如果事物与它们所表现的整体或多或少是同一的,那么我们对事物所能作出的说明就或多或少是正确的。如果每个事物与整体之间关系同一,那同一——指所有我们关于具体事物(决定、要素等)的说明——就是部分真理。要叙述关于任何一个事物的认识就要描述它所在的系统,就要把每个部分当作整体的一个方面来呈现。但马克思反对黑格尔把“整体”描绘为“绝对观念”或“理性”,反对黑格尔通过把各种个人的思想描绘成其本身导致的概括的生命中的要素而赋予思想神秘的意义。黑格尔通过概括行动的人们(从事实践活动的人)的思想,从而从现实世界中创造出“绝对观念”范畴,又从这个范畴中创造了现实世界,即人们的实际思想。在颠倒了观念与其概念的真实关系后,黑格尔因此颠倒了观念与自然之间的真实关系。物质世界不可能成为其他什么事物,而只能成为人们关于它的观念的一种外化和滥用。总之,黑格尔把现实的发展呈现为观念领域所发生的一切的结果和反映。
马克思反对黑格尔将观念及其概念(绝对)赋予的主体地位,但从未反对他所理解的要素相关联的性质和与之相伴的系统的事实。所以无论是要素间的关系还是要素与整体的关系,这种内在关系哲学都深深地影响马克思。最为深刻的是,集中起来构成整体的那些关系表现在被认为是它的本身的东西之中,每个部分都被认为是将其本身与其他部分之间的所有关系都纳入了它是什么之中,甚至包括进入整体的一切事物。可以说从马克思对概念的实际使用,到他论述概念的方式,再到他把关系作为含义的用法,最后到他对充当这些实践的必要框架的内在关系哲学的信念都深深地渗透着黑格尔思想的蕴力。任何事物的存在都是通过作为它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的属性而显示出来的。马克思将其关于整体的确切认识看成是关联地包含在暂时被当作独特要素的任何部分之中。它们不仅有相互作用,而且有现象所引起的变化和发展的范式。当它们被作为可能性、潜在、或确定性而延伸到未来时,这些方式变成了所考察的部分中被思考的、没有经验的整体的因素。譬如马克思用来论证“资本主义”的概念已经包含了他关于共产主义的思想。马克思用来指称存在于部分中的整体的某些方面在很大程度上依靠黑格尔的词汇“同一性”“抽象”“本质”“具体”。这些术语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尤其在晚年著作中大量存在,它们有着共同的内在关系。在马克思看来,整体是所有关系的总和以及在每个关系中所表现的事物,但是作为一个独特的概念,它几乎无助于说明它们中任何一个。现实世界太复杂、太分散、在细节上太不清楚,以至于整体不能作为任何事件的充分解释。黑格尔给出了种类繁多的术语——“绝对观念”“精神”“上帝”“一般”“真理”。马克思虽然没有给出任何术语,但并不能否认其对黑格尔内在哲学的承认和运用,即强调部分之间关系的内在性,而不是作为整体来澄清这些关系。马克思接受黑格尔的“关系框架”,而且进一步在唯物主义立场上对其发展。在马克思看来,社会发展变化的历史先于观念的历史,对观念和现实世界的理解在于“观念”(意识)背后的“物质”关系。
总之,要素间关系的运动变化性,以及要素与整体的关系,使得社会现实表现为过程性、连续性、整体性和开放性。在关系-现实意义上,“整体”是一个逻辑建构,是通过内在关系在每个部分体现出来的。这里还要指出,“结构”“要素”“系统”这些概念暗含着封闭、完成的特征,但马克思诠释现实(动态的、变化的、有机的)的社会要素(譬如生产力、政治制度、文化传统、价值观念……)亦是因关系的动态性而呈现非封闭性和非完成性。马克思理解的世界是连续的、历史的、运动的、复杂的。变化和发展是绝对的,而结构只是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每个要素都要通过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角度考察,因为每一个社会要素都与周围要素的过去和未来形式有着内在联系;每一个社会要素又都与自己过去和未来的形式有着内在联系。所以,马克思理解的现实就是以其中一切事物都变化和相互作用、历史的和系统的联系为前提的,把任何事物的形成过程及其所属的更广阔的相互作用的背景都当成现实本身的各个方面。譬如资本这个概念,从历史性角度考察就是资本现在是什么、过去是什么、将来是什么。从共时性角度就要分析资本与周围相关要素(货币、商品)的关系。“在生产过程之前,货币或商品仅仅从自己的目的来说,从可能性来说,从自己的使命来说,才是资本。”在马克思看来,现实是“具体的、生动的”集合体的观念,而不是结构的观念。
马克思在前期确定了“现实”是作为人的实践活动所创造的全部历史的思想,之后回归到了政治经济学范畴体系中,通过“关系”把握资本主义社会本质。在马克思的视域里,现实就是关系,全部现实是一个内在联系着的要素发展的整体。马克思通过在人的实践活动中对实际关系的抽象,即通过将多样具体繁杂的现实抽象,实现从现实具体到理论抽象,再到思维具体的过程。在关系中现实富有弹性,其中自然与社会在更高层次上建立了统一。马克思从被抽象定义的过去、从不断解决关系间的矛盾中,预测和把握可以延伸的历史必然性,这种“关系-现实”思想值得我们借鉴。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教学与研究》2023年第05期
发布时间:2023-12-15 10:49: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