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问题的提出
无产阶级理论是马克思主义未来社会学说的基本内容,在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体系中不可或缺。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开始把“无产阶级”一词引入未来社会理论,将无产阶级比作实现人的解放的“物质武器”和“心脏”。但是,究竟应该如何准确、全面地理解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对无产阶级的看法、评价?在国内外学界,这始终是一个有待展开的课题。以梅林为代表的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往往经由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论证马克思从革命民主主义向共产主义的彻底转变,肯定《〈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理论对社会主义学说的积极贡献。但随着西方“马克思学”和基于MEGA2的文献学研究的兴起,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学说的“批判性”甚至“否定性”见解日渐涌现。在这种语境下,《〈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学说的理论内容、理论性质变得模糊不清、晦而不明。
在国外学界,不少学者认为无产阶级理论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还不是成熟的、科学的理论,代表人物有日本学者城塚登、美国学者罗伯特·塔克。城塚登认为,与马克思中后期著作相比,《〈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理论“不完善”。当时的马克思虽然将无产阶级看作完成人的解放的主体,但经济学知识的缺失致使他既无法明晰“无产阶级”的内涵,也无法回答诸如“这一阶级为人的解放应该做些什么?”“这个阶级具有完成这样伟大任务的能力吗?”2等重要问题。城塚登还认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有关无产阶级存在及其运动状况的事实是马克思从施泰因那里了解的(譬如,施泰因将无产阶级描绘成“自觉地聚集在否定私有财产这一目的下的统一体”)。罗伯特·C.塔克也持类似见解。他认为,“马克思的无产阶级形象并不具备实证起源”,马克思不是通过对当代工厂状况的观察、与工业工人的接触以及对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获得这一形象,马克思最早与工人见面是在1843年晚秋(晚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写作时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关于无产阶级精神品格、历史使命的思考均借鉴于施泰因的《现代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一书(以下简称“借鉴论”)。对上述说法,我国学界部分学者持认可或追随的态度。在主张《〈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学说“不成熟”的学者们看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不是马克思通过亲身观察、实际接触发现的经验形象,而是马克思为阐明人类普遍解放问题提出的哲学概念(只有哲学概念才具有普遍性)。换言之,马克思是“发明了”无产阶级而不是“发现了”无产阶级。除了否定无产阶级的“实证来源”之外,还有学者立足于人本主义的论证方式,质疑《〈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无产阶级思想的科学性。譬如有学者指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对德国无产阶级的形成及其历史使命的论证带有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显著特点,它“还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
究竟应该如何理解《〈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思想?《〈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是否真如城塚登等所批判的那样缺少对无产阶级实际使命的叙述和具体能力的评估?它所提出的“无产阶级”是否只是借鉴于施泰因的、不具有实证意义的哲学概念?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是否只是立足于抽象的人本主义阐发无产阶级及其历史使命?严肃、客观地回答上述问题,澄清问题的真相,对正确认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学说的理论性质,科学评价《〈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上的理论地位,意义重大。
二、以文本分析为基础的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理论的梳证
有学者提出,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初次使用了“无产阶级”这一概念,但他当时对无产阶级的认识是“有些模糊”“不够完善”的。事实上,这种未经深入探究就企图用“模糊论”“不完善论”否定《〈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思想价值的做法是不合理、值得商榷的。通过深入、细致的文本考察,我们发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已经就无产阶级的形成过程、精神品格以及历史使命等基本问题对无产阶级学说做了深刻的、全面的论证。
(一)无产阶级的形成过程:“工业运动”的兴起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德国无产阶级“只是通过兴起的工业运动才开始形成”。在这里,马克思首次将无产阶级与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工业运动联系起来。这种联系表明,无产阶级并不是什么来自书本的“哲学概念”,而是以德国工业运动为社会背景,在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中形成、发展以及壮大的“现实群体”。在具体研究中,就《〈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关于德国现状的论述而言,学者们往往将考察重点置于马克思对德国落后现状的批判上,而忽略、遗漏了马克思关于德国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相关论述。在这种情况下,如要考察无产阶级与德国工业的实际联系,深入开掘马克思对德国经济(尤其是德国工业)的真实看法是极其必要的。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已经关注德国工业发展的经济事实。譬如在比较德国与英法的经济政策时,马克思指出,在英国和法国,经济发展不仅不受政治的影响、控制,甚至连垄断也被彻底消灭。而在德国,工业以及整个经济领域对政治领域的关系(作为现代的主要问题)在形式上表现为保护关税、禁止性关税制度和国民经济学,国家在管理、安排工业和商业的同时也将垄断发展到极致。再比如,在论述德国的关税政策时,马克思提到“德国式的现代问题”、“现代主要问题之一”。“现代”一词足以表明,资本主义工业生产、工业运动已经成为当时德国众多生产方式中的一种。在这种情况下,与国家是否采取措施安排、控制工业生产无关,与工业生产是否占据主导地位、对经济起主要促进作用无关,在资本主义工业运动兴起的地方,就会有无产阶级的形成、壮大。由此可见,“德国无产阶级是通过兴起的工业运动才开始形成的”这一说法符合当时德国经济发展的实际情况。《〈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还指出,无产阶级“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人为造成的贫民,不是在社会的重担下机械地压出来的而是由于社会的急剧解体、特别是由于中间等级的解体而产生的群众”。马克思对无产阶级与工业生产的关系作了具体阐述:其一,无产阶级的产生离不开工厂主。区别于自然形成的贫民(这类贫民的产生与工业、资本家没有任何联系),无产阶级由“人为造成”的“贫民”构成。“人”即指以资本主义工业生产为业的工厂主、资本家,“贫民”意蕴从事工业运动的雇佣工人(当时的马克思还未使用这一概念)。具体地说,工厂主谋求利润的动机、意愿促成了工业的兴起、发展,无产阶级也不断被工业运动“造成”。其二,无产阶级在工业运动推动的社会解体中产生。德国的资本主义尤其是德国工业的发展,推动了德国社会的迅速解体,整个社会逐渐分裂为两大对立的阶级,即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这种情况下,以往的中间阶级、自然形成的贫民、农奴也进入无产阶级的队伍中。正如马克思所言,无产阶级表明“一切等级解体”。由此可见,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也是间接地通过工业运动产生、发展的。
(二)无产阶级的精神品格:“成为一切”的勇气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精神品格的看法和主张既反映在他对资产阶级的无情批驳中,也体现于其对无产阶级的正面阐述中。就前者而言,马克思从下述三个方面对资产阶级进行了批判:其一,资产阶级不是“社会消极”的代表。马克思指出,德国资产阶级畏惧暴力革命和人民群众,他们与封建统治者之间并未形成根本对立,他们缺乏“能标明自己是社会消极代表的那种坚毅、尖锐、胆识、无情”。在这里,“坚毅、尖锐、胆识、无情”是“社会消极代表”抗击当权者的重要品性、必备素质。具体而言,“坚毅”是不屈不挠、坚持不懈的反抗精神,“尖锐”是指向明确、毫不含糊的批判精神,“胆识”是富有胆量、极具智慧的斗争精神,“无情”是彻底消灭、不留余地的冷酷精神。马克思认为,上述品质只为一无所有的社会群体所拥有,而资产阶级并不是这些阶级的代表,资产阶级的依附性决定了他们与封建统治者的斗争是短暂、无力、怯弱和“有情”的。其二,资产阶级的道德和忠诚是“有节制的利己主义”。在马克思看来,这种利己主义表现为资产阶级自身的狭隘性。与法国不同,德国各个社会阶级的关系不是戏剧性的,而是叙事性的。在法国,各阶级都是政治上的理想主义者,他们不认为自己首先是一个特殊的阶级,而是将自己看作社会需要的代表,资产阶级完成了“普遍的解放”,他们以社会自由为基点创造了人类存在的全部前提。但在德国,“市民社会任何一个阶级,如果不是由于自己的直接地位、由于物质需要、由于自己的锁链本身的强迫,是不会有普遍解放的需要和能力的”。其三,资产阶级缺乏革命的天赋和精神。马克思指出,德国的资产阶级并不代表无产阶级的利益,他们缺乏开阔的胸怀、“实行政治暴力的天赋”和革命的大无畏精神,他们无法鼓动无产者实施暴力革命,也不可能为人民群众牺牲个人利益。在对德国资产阶级进行批判之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指出,德国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在于无产阶级。在马克思眼中,资产阶级所不具备的上述品格恰恰是无产阶级的基本特点。换言之,无产阶级作为社会消极的代表,不仅具有坚毅、尖锐、胆识和无情的精神气质,还具有开阔的胸怀、实行暴力革命的天赋和革命的大无畏精神,他们能对敌人宣称,“我没有任何地位,但我必须成为一切”。《〈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正面阐述了无产阶级的先进性、革命性和普遍性。无产阶级的先进性体现在它与生产力的联系之中。马克思指出,无产阶级是通过正在兴起的工业运动形成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然符合生产社会化的发展趋势,也必然归于先进生产力的代表。此外,无产阶级的革命性源自它的现实处境、社会地位。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用排比的手法概述了无产阶级的“非人”状态。他指出,一方面,无产阶级是“一个被戴上彻底的锁链的阶级”。名词“锁链”意蕴德国社会对无产阶级基本权益、自由人格的限制、束缚和盘剥,修饰词“彻底的”是说,无产阶级遭受的剥夺就其所涉领域而言是具体的、全面的,就其作用程度而言是深重的、无情的,他不是在某一层面、某一领域、某一时期中,而是在囊括经济、政治、精神的全部领域中、在任意时刻中感受到这种不自由,这种不自由的程度也绝不是“相对轻微”的,而是极其深重的。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是“并非市民社会阶级的市民社会阶级”。这里,马克思用看似“矛盾”的表述揭示了无产阶级悲惨的社会地位。就他们的空间属性而言,无产阶级是“市民社会阶级”。这里,“市民社会阶级”是指市民社会“的”阶级。它有两层含义:其一,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一样是作为市民社会中的个体、成员存在;其二,无产阶级只存在于市民社会中,在以往的社会形态中并未出现这一阶级。“在”的属性是无产阶级对市民社会的实际的、唯一的、形式的联系。就无产阶级的实际权益而言,无产阶级又“并非市民社会阶级”。这里,“市民社会阶级”指资产阶级。无产阶级虽然“在”市民社会中,但他们与资产阶级有着本质区别,譬如他们无法获得、享有资产阶级占有的物质利益以及包括权益、尊严和幸福在内的精神权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还指出,无产阶级具有普遍性。这种普遍性既体现在无产阶级遭受的普遍苦难中,也呈现于无产阶级解放与人类解放的联系中。马克思指出,威胁着无产阶级的不是特殊的不公正,而是普遍的不公正;他们同国家制度不是“片面的对立”,而是“全面的对立”。在这种情况下,无产阶级“若不从其他一切社会领域解放出来从而解放其他一切社会领域就不能解放自己”。换言之,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解放自己。
(三)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人的解放的“心脏”
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将无产阶级比作人的解放的“心脏”。依照循序渐进的原则,他关于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论证具体分三步展开:第一步,强调无产阶级哲学是实现人的解放之必要条件(而非充分条件)。马克思认为,理论只有“掌握群众”,才能成为摧毁旧制度、旧统治的物质力量。相较于德国制度的落后性,德国哲学是“当代的哲学同时代人”。在这种情况下,基于马克思哲学开展的对德国哲学(主要指黑格尔的哲学)的批判,使人直接接触“当代所谓的问题之所在”。马克思还主张,“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将德国实现“有原则高度的实践”“人的高度的革命”的希冀仅仅寄于哲学批判,是远远不够的。这是因为,无产阶级哲学在德国是否能够实现,取决于它是否满足现实需要以及“现实本身是否力求趋向思想”,而德国是否能够“一个筋斗”跨越资本主义社会,径直走向未来社会,则取决于该国是否存在符合无产阶级哲学的“现实”。以上内容统一指向另一重要议题,即人的解放的被动因素、物质基础(对这一问题的考察构成了马克思论证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后两步)。第二步,排除德国资产阶级进行资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马克思指出,由资产阶级进行的革命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式的梦想”。资产阶级革命的基础在于市民社会中的特殊阶级取得普遍统治,并从事社会的普遍解放。但这种解放在现实中是无法实现的,它默许的前提(整个社会都成为“资产阶级”,都有钱、有文化)是局部纯政治的革命无法做到的。马克思还揭示了资产阶级革命的一般性条件:一是资产阶级要激起群众的革命精神。在马克思看来,局部革命的开展离不开资产阶级与整个社会的融合、离不开本阶级的要求与社会要求的统一、离不开社会成员的普遍信任,“只有为了社会的普遍权利,特殊阶级才能要求普遍统治”。二是资产阶级要与封建统治者形成截然对立。马克思指出,人民革命与资产阶级的解放一旦完全一致,资产阶级一旦被承认为整个社会的等级,封建等级必定成为社会缺陷的反映、“普遍障碍的体现”和“引起普遍不满的等级”,整个社会将形成资产阶级和封建等级的对立。但马克思认为,德国并不具备资产阶级革命所需的上述前提,除非具备极其特殊的条件,市民社会的任一阶级“不会有普遍解放的需要和能力”。第三步,明确德国解放的实际可能性在于无产阶级。马克思指出,在德国,无产阶级表明人的完全丧失,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其他一切社会领域,才能解放自己。马克思还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具体化为“否定私有财产”。这一要求将无产阶级原则的东西、将“作为社会的否定结果”并体现在无产阶级身上的东西提升为社会的原则。到那时,无产阶级将实现全面的、自由的发展。经由以上三个步骤,马克思揭示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指明无产阶级将与马克思的哲学一同促成“德国的复活日”的到来。
三、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思想“不成熟论”的批判性分析
在国内外学界,不少学者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学说看作缺少经验材料、凭借抽象人本主义阐述的“不成熟”“不科学”思想。通过细致的文本挖掘、深入的比较研究,我们发现,这种“不成熟论”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文本内容、马克思早期思想发展以及当时的社会背景严重不符。事实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绝不是什么从“别人”书本中借用的或横空出世的“概念”,也不是通过费尔巴哈人本主义、人道主义论证出来的“抽象”,它是马克思经由延续思考和实地观察、经由无产阶级人本主义阐发的经验形象。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无产阶级思想已是集延续性、经验性、超越性和人本性于一体的科学理论。
(一)连贯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无产阶级思想并非“横空出世”
在《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马克思就已经开始关注无产阶级这一群体(当时还没有提出“无产阶级”概念),并提出了一系列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学说之构建颇有助益的看法、评价。例如,在揭示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时,《黑格尔法哲学批判》指出,“丧失财产的人们和直接劳动的即具体劳动的等级,与其说是市民社会中的一个等级,还不如说是市民社会各集团赖以安身和活动的基础”,只有行政权力机关成员的等级才是政治地位和市民社会地位吻合一致的真正等级。在这部著作中,马克思初步阐述了无产阶级的两大特性:革命性和先进性。具体而言,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初见于他们丧失财产以及政治地位和市民社会不相吻合;无产阶级的先进性初显于他们直接参加劳动并成为市民社会的基础力量。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还提出,市民社会存在不能获取基本权益的社会群体。随着市民社会的等级差别向社会差别彻底转变,市民社会等级自身也在发生变化,区分各等级的根本标准不再是“需要和劳动”,而是“金钱和教育”。依据上述标准,各等级、各群众将被划分为两类:一类是物质利益、精神利益的获得者、享有者、支配者,另一类则是金钱、教育的被失去者、被盘剥者、被掠夺者。这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对无产阶级形象的阐发具有诸多共性。在《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中,马克思依旧关注着无产阶级。针对《莱茵报》报道的斯特拉斯堡学者关于共产主义问题的讨论,奥格斯堡《总汇报》批判了其中一个重要观点,即“一无所有的等级要求占有现在执掌政权的中等阶级的一部分财产”,在奥格斯堡《总汇报》看来,这种看法只有拥护封建制度的作家们才会承认。马克思认为,“今天一无所有的等级要求占有中等阶级的一部分财产,这是事实,即使没有斯特拉斯堡的演说,尽管奥格斯堡保持沉默,它仍旧是曼彻斯特、巴黎和里昂大街上有目共睹的事实”。马克思还对奥格斯堡《总汇报》提到的德国某些事实的客观性表示赞同,诸如过剩的人口无依无靠地流浪四方;对其所登文章中的非人性的建议予以谴责,比如“让成千上万的工人吃不上面包”。由此可见,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之前,马克思已经注意到“一无所有的等级”“过剩的人口”“成千上万的工人”等弱势群体,他将工人囊括在第三等级中,将第三等级的存在以及他们对中等阶级的反抗视为业已发生的客观事实。另外,在撰写《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之时,马克思才开始担任《莱茵报》的主编,回应奥格斯堡《总汇报》对《莱茵报》的指控是他“完成作为编辑的第一件任务”,其撰写态度自然是极度认真、极为谨慎的。这愈加证明:马克思在文中关于第三等级的看法、观点绝非“无中生有”,这对马克思后来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充分认识无产阶级的社会地位、现实处境无疑有明显的思想铺垫作用。
(二)经验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无产阶级形象经由观察得来
有学者指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无产阶级形象不具备实证起源,它不是经由马克思对当代工厂状况的观察、与工业工人的接触得来的。事实上,这种观点带有明显的主观臆断色彩,是不合理的。通过对马克思成长环境的考察和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写作背景及文本内容的梳证,可以发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对无产阶级的认识与马克思的中后期著作(比如《共产党宣言》)并无实质差别,马克思关于无产阶级形象及其运动状况的思考是经过实证观察获得的。就马克思的成长环境而言,马克思于1818年出生在莱茵省的特利尔市,他在少年时期已经开始亲身接触、实地观察社会中的弱势群体。譬如在特利尔上学时,马克思每天都要路过挤满了贫困农民的中心广场和城里的贫民区,目睹“临时工、失业者和慢性病人的凄惨景象”,他的同学“有不少是手工业者和农民的子女”。马克思在1836年来到普鲁士的“京城”——柏林。在这里,伴随着资本主义工业的稳步发展,无产阶级和工业资产阶级一起诞生、成长和壮大,暂居于此的马克思不可能没有“亲眼见过”无产阶级。就《〈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写作背景而言,马克思在1843年10月迁居巴黎,在1843年10月—12月撰写了《〈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据此推断,他在巴黎的见闻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理论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据相关传记记载,到巴黎后,马克思积极参加德法两国工人和手工业者的集会,并同法国的民主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大多数法国工人团体的领袖建立了联系,他还与毛勒(正义者同盟的领导人之一)居于同一栋楼,“经常参加他们的会议”。在这种情况下,巴黎的环境迅速影响了马克思,使他对具有革命传统和高尚觉悟的无产阶级的认识更为深刻。
就《〈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文本内容而言,马克思明确提出,德国的无产阶级是通过工业运动兴起的。与英法等现代国家的先进工业相比,德国工业因政治领域的压迫、束缚具有保守性、落后性,但马克思没有否认德国工业兴起的事实、发展的趋势。从人数来说,马克思承认其所描述的无产阶级算不上德国的主要劳动力,“14岁以上的工厂工人在男性总人口中不足4%”。但马克思同样承认,在德国,无产阶级的形成以及无产阶级对德国资产阶级的反抗是客观事实。综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形象具有实证来源,它是少年马克思在对贫民区、工业区弱势群体的接触中,在青年马克思对法德工人的观察中获取的。
(三)超越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思想超越了施泰因
在马克思与施泰因无产阶级思想的关系问题上,施泰因的《今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一书并没有给《〈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无产阶级学说提供思想借鉴,“借鉴论者”夸大甚至虚构了施泰因对马克思的影响。以下将列出三个能说明“实质性问题”的证据:
第一,《〈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与《今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写作时间证明,施泰因对马克思产生影响的可能性极低。众所周知,马克思在1843年10月开始撰写《〈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而施泰因的《今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于1842年9月出版,两者间隔13个月。马克思在当时对共产主义还抱有谨慎态度,譬如,他在《共产主义和奥格斯堡〈总汇报〉》中指出,在批判现有形式的共产主义思想时,“决不能根据肤浅的、片刻的想象去批判,只有在长期持续的、深入的研究之后才能加以批判”。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他再次强调,他以往的研究不容许他对“法兰西思潮的内容本身妄加评判”。施泰因的著作只是马克思研究法国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二手资料,在选择是否将其作为无产阶级思想的理论资源时,马克思的态度应更为慎重、更为谨慎。在这种情况下,即马克思还没有对施泰因的思想做系统考察、还没有对施泰因的研究对象(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作深入研究,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搬运”“吸收”“借鉴”施泰因的思想。这是“借鉴论者”在探究施泰因和马克思的思想关系时没有考虑到的。
第二,马克思本人对施泰因的批判间接证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学说不可能源自施泰因的相关看法。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多次对施泰因尤其是其著作《今日法国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做出负面的、否定性的评价。譬如在对“真正的社会主义者”进行批判时,他们指出,“真正的社会主义者”根据施泰因等人编写的书稿才知道法国人和英国人的原著,但施泰因的文稿只是理解英法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二手材料”,原著才是最为重要、最为基础的研究资料。马克思、恩格斯还指出,根据原著全面叙述各个社会主义著作的学说,“这不过是对这个人的一些最起码的要求”,但格律恩没有读过圣西门主义者的著作,他参考了施泰因及其所依据的资料甚至“抄袭了施泰因的错误”。在《致奥·倍倍尔》(1888年10月)的信中,恩格斯也间接谈到了他与马克思对施泰因的共同看法。恩格斯指出,他与马克思原想把空想主义者的作品编成德文出版,并加一些批判性的导言和注释,“同罗仑兹·施泰因、格律恩等人胡说八道的介绍相对照”。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前,由于缺乏对施泰因相关思想和对法国社会主义的准确把握,马克思对施泰因还没有作出任何判断。而在此之后,马克思坚持认为,施泰因对法国社会主义做出的解读、分析是贫乏、荒诞甚至错误的,在对共产主义理论的研究中,参考法国社会主义者的原著比参考施泰因的“摘录”更有必要、更有意义。在这种情况下,《〈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不可能借鉴施泰因对无产阶级的看法。
第三,马克思与施泰因无产阶级思想的区别证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无产阶级学说超越了施泰因的相关看法。以对无产阶级功能、作用的认识为例,《〈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将无产阶级看作实现人的解放的内在条件,对德国无产阶级觉醒并从事革命的可能性充满期许。与之不同,施泰因则认为,无产阶级没有文化和财产,也就没有“在社会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基础”,他们作为“在法兰西社会的心脏中成长起来的因素,完全可以称之为危险的因素”。这里,施泰因将无产阶级看作危险的、可怕的因素,而不是进 (四)人本性:《〈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无产阶级思想立足人道主义
“不成熟论者”通常主张,与将无产阶级与生产力相结合的论证(譬如《德意志意识形态》)不同,《〈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对无产阶级社会地位及其历史使命的阐明还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还是“以抽象人道主义的观点为出发点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理论“不成熟”“不科学”。但是,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及相关著作的文本研究有力地证实,上述说法是不能成立的。一方面,《〈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思想的立足点不是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马克思确实借鉴了费尔巴哈的语汇来阐发无产阶级形象,譬如他用“人的完全丧失”描述无产阶级的现实处境,用“宣布人是人的最高本质”揭示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用“心脏”比喻无产阶级的重要地位。但旧术语、旧形式有时并不直接传递旧思想、旧内容。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蕴藏于费尔巴哈“旧外壳”之下的不是费尔巴哈的思想,而是马克思对无产阶级的新看法、新主张。为规避对“沿用旧术语”这一做法的误解,马克思、恩格斯本人做出了相关澄清。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他们指出,《〈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犹太人问题》已经指出了通向唯物主义的道路,“但当时由于这一切还是用哲学词句来表达的,所以那里所见到的一些习惯用的哲学术语,如‘人的本质’、‘类’等等,给了德国理论家们以可乘之机去不正确地理解真实的思想过程并以为这里的一切都不过是他们的穿旧了的理论外衣的翻新”。在这里,马克思、恩格斯的表述有三层意蕴:一是并不避讳《〈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借用费尔巴哈哲学词句的事实;二是指出,旧形式、旧术语表达马克思的新内容、新主张,但这绝不是“穿旧了的理论外衣的翻新”;三是批判了德国理论家将费尔巴哈哲学词句理解成其“真实的思想过程”(将其误读为费尔巴哈哲学)的错误做法。据此,“不成熟论”的看法不过是德国理论家所持观点的“翻新”,是马克思、恩格斯本人坚决抵制、激烈批判的。另一方面,对无产阶级学说的人本主义论证与是否坚持历史唯物主义没有因果联系。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中反复强调,除了“本原”“第一性”的标准以外,“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它们在这里也不是在别的意义上使用的”30,如果给两者加上别的意义,就会造成混乱。由此可知,说《〈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立足于人本主义阐述无产阶级,并无法证明其关于无产阶级的叙述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事实上,《〈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的“人本主义”不是资产阶级性质的人道主义,它以无产阶级为服务对象,以追求人的尊严、权益、幸福为价值旨归,以实现个人的全面发展为根本目的,以共建人与人的和谐关系为核心意图。同时,人本主义是《〈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论证无产阶级理论的核心逻辑:经由人本主义逻辑,马克思揭示了无产阶级的“非人”处境,指出,他们是“被戴上彻底的锁链”、遭受普遍苦难以及“表明人的完全丧失”的阶级;经由人本主义逻辑,马克思还阐发了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指出,无产阶级是“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的物质武器,他们只有通过“人的完全回复才能回复自己本身”。马克思的中后期著作也运用人道主义逻辑考察无产阶级形象及其使命。譬如《资本论》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将工人变成一种增殖的手段,“成为生产工人不是一种幸福,而是一种不幸”。
四、余论
通过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学说的深入阐释和对学界流行观点的回应,笔者试图说明:以往学界的流行见解对《〈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无产阶级思想价值的低估,与其真实价值是不匹配、不相称的。如前所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阐发了无产阶级的产生发展、精神品格和历史使命,它已基本完成对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理论的构建,该思想具有延续性、超越性、经验性和人本性。重新阐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的无产阶级理论,对重新评估《〈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在马克思主义未来社会观发展史的学术地位,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
网络编辑:同心
来源:《天府新论》2023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