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杭生:改革开放三十年:社会发展理论和社会转型理论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发布时间:2013-08-29
中国社会30年发展,是通过社会结构转型和经济体制转轨的方式实现的。中国社会发展与社会转型因此有着不可分离的内在联系。中国社会发展与社会转型的实际,以及对它们的理论概括和提升,又都有自己独特的轨迹和路径,显示出浓厚的中国特色。
对中国社会30年的发展和转型,无疑可以从多学科的角度来剖析。本文主要从社会学的视角加以解读,着重涉及30年来中国社会发展及其理论提炼的特色,中国社会转型及其理论概括的特点,以及对中国社会发展和转型的展望,即进一步发展和转型所面临的挑战与中国社会学难得的机遇。
一、中国社会发展30年的特色:发展的实际轨迹与科学发展观的理论提升
社会发展与一般的社会变迁不同,是一种有方向性的社会变迁。这里,社会变迁是一种社会事实,方向性是一种社会价值,社会发展就是社会事实与社会价值的统一。社会发展有不同的方向,因而有不同的类型。
自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到现在,新中国已经经历了两个“30年”。要客观地历史地看问题,那就必须如实指出,“前30年”既为“后30年”打下了基础,又为“后30年”留下了问题。
现在国际学术界越来越倾向这样的观点:经过土地改革的国家,现代化进程比较顺利。笔者本人在印度的考察、在泰国的访问,也都有这样的感受。到2004年我们访印时为止,印度只有印共(马)执政的三个邦进行过不彻底的土改,其他邦则没有进行过土地改革。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在推进现代化建设时,只要涉及土地、房产问题,就不能不与为数众多的土地、房产私有者一个一个地进行谈判。这成为印度现代化进程想快也快不了的主要原因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在20世纪50年代初进行的彻底的土地改革,为邓小平在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的快速现代化进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前30年”为“后30年”打下基础的还有:统一的民族国家的建立、工业化基础的形成、标志高科技的“两弹一星”的发射,等等。由此可见,绝不能对“前30年”采取全盘否定的态度,不能将其说得一无是处。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前30年”为“后30年”留下问题的这一点,则是很清楚的。因为“前30年”最后有10年时间处在“文化大革命”的动乱之中,又有几年时问处在结束“文化大革命”的拨乱反正过程中。结合当时国内国际的客观实际,“前30年”,特别是十年动乱,提出的发展问题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经历“文化大革命”后,在大伤元气的情况下,社会主义中国如何发展?第二,在世界社会主义处在低潮中,特别是苏联在没有硝烟的世界大战中节节败退的情势下,社会主义中国如何发展?第三,在全球化进程中南北差距加大,中国发展落后于发达国家的情况下,社会主义中国如何发展?
当时,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十分不一致。焦点集中在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十年动乱、导致了低潮的出现、导致了差距的拉开?如果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不一样,那么关于中国如何发展的一系列做法也会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对此邓小平作了至关重要的总结性的回答:“我们搞改革开放,把工作重心放在经济建设上,没有丢马克思,没有丢列宁,也没有丢毛泽东。老祖宗不能丢啊!问题是要把什么叫社会主义搞清楚,把怎么样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搞清楚。”[①]这段话不仅从理论上指出了中国走社会主义道路多年来的经验教训,在某种程度上回答了苏联瓦解的根本原因,也指出了我国在全球化进程中缩小差距的前进方向,而且也提纲挈领地说明了“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这一中国执政党在新时期的总路线。这里,“把工作重心放在经济建设上”,是“一个中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另一种表述;而“搞改革开放”和“老祖宗不能丢”,则是“两个基本点”��改革开放和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一一深入浅出的表达。只有搞清楚“什么叫社会主义”、“怎么样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这两个根本问题,社会主义中国才能真正得到发展,党的基本路线才能真正得到贯彻;而党的基本路线真正得到有效地贯彻,又使我们进一步清楚地认识“什么叫社会主义”、“怎么样建设和发展社会主义”,从而形成良性循环、相互促进。邓小平的这一总结性回答,可以看作是他的发展思想的总框架,为中国“后30年”的发展奠定了新的起点。
(一)初级发展与旧式现代性
中国“后30年”的发展实际上显示出一条从初级发展到科学发展的轨迹。其中差不多有20年的时间是沿着初级发展的路径前进的。
第一,发展的目标是初级的。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最直接的发展目标是解放和发展生产力,摆脱贫困状态。这是因为,那时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状况和人民生活水平状况都集中地表现为贫穷。邓小平非常理解这一客观现实和社会心理,他联系社会主义的本质,对这个问题进行了深入反思,提出了一个引起强烈共鸣的观点“贫穷不是社会主义”。他说:“从一九五八年到一九七八年这二十年的经验告诉我们:贫穷不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要消灭贫穷。不发展生产力,不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不能说是符合社会主义要求的。”[②]不仅“贫穷不是社会主义”,邓小平进一步指出“发展太慢也不是社会主义。”[③] “社会主义的本质,是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④]他给中国的生产力发展制定了三步走的目标:第一步是脱贫,第二步是小康,第三步是达到中等发达国家的水平。
脱贫、小康目标的提出,是符合当时中国国情和反映人民意愿的,但很显然是与不发达状态联系在一起的,因而是初级的。
第二,发展的手段是初级的。一个中心,即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是在当时关于社会主义本质的认识上形成的。按照一个中心,经济因素成为国家社会生活中的核心驱动因素,经济的思路和办法,成为解决其他政治问题、社会问题的手段。在1979年10月4日《关于经济工作的几点意见》中,邓小平明确阐述了“要用经济办法解决政治问题、社会问题”这一手段和方法,指出:“就业问题,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城市问题,这些都是社会、政治问题,主要还是从经济角度来解决。经济不发展,这些问题永远不能解决。所谓政策,也主要是经济方面的政策。现在北京、天津、上海搞集体所有制,解决就业问题,还不是经济的办法?这是用经济政策来解决政治问题。解决这类问题,要想得宽一点,政策上应该灵活一点。总之,要用经济办法解决政治问题、社会问题。”[⑤]
这种以经济办法解决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的思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为推动经济社会改革提供了出路,是当时的一种最佳选择,曾经起过巨大的历史作用。但是也应该看到,由于过分强调经济因素和经济办法,在实践中就形成了追求GDP增长的政策取向,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经济与社会失调、效率与公平失衡,也付出了过大的环境资源代价。采取这样的手段和办法来发展经济,归根到底也是与不发达状况相联系的,因而不能不是初级的。
第三,用于发展的资源是初级的。“后30年”我们用于发展的主要资源,一是土地,用它来实现城市化、现代化;二是廉价劳动力,用它来降低成本,增加对外出口的竞争力;三是自然资源的过度开采和使用,出现不少资源枯竭型的城市;四是生态环境的代价,空气污染、水污染、沙漠化等已经非常严重。土地、廉价劳动力、自然资源、生态环境,这些都是发展的初级资源,它们不是无限的,而是有限的。这样使用初级资源,向自然界过度索取,是不可持续的,终有一天将无以为继。
第四,参与发展的各主要方面的关系是初级的。实施发展的社会三大部门--政府组织、市场组织、社会组织的关系仍然失衡。政府往往错位,过分使用自己的主导作用。市场往往越位,一些不该市场化的公共领域,如教育、医疗、廉价房等往往被市场化甚至过度市场化,造成很多的社会问题。社会组织则往往缺位,它既没有政府那样的权威,又缺乏市场那样的力量,本身又很弱小,还不能有效弥补政府失灵和市场失灵,也不能有效起到降低政府管理成本的作用,因而还没有真正成为合格的社会发展的重要主体之一。这样的三大部门之间的关系,不能不是初级的,迫切需要加以提升。
第五,发展的结果也是初级的。本来,发展的预定目标是减缩差距、改善环境、提高公平度、减少腐败现象、缩小弱势群体,但是发展的实际结果却是差距的增大、环境的恶化、公平度的降低、腐败现象的蔓延、弱势群体的扩大。
从理论上说,发展初级性是一种与旧式现代性相联系的发展。所谓旧式现代性就是那种以征服自然、控制资源为中心,社会与自然不协调,个人与社会不和谐,自然和社会付出了双重代价的现代性。
从这一观点看,“后30年”的发展,在取得伟大成绩、经济取得连续多年的两位数增长的同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初级过程,不可能不造成越来越严重的“绿色惩罚”,从而引发社会与自然的不协调,天人关系的紧张;初级过程,也不可能不催生人欲的激发和资源的匮乏这两者问的矛盾,从而引发对资源控制权力的争夺,导致价值尺度的扭曲、伦理准则的变形、个人与社会之间关系的恶化。总之,这样的初级过程,确实使自然和社会付出了双重代价。
在20世纪与21世纪的交替期间,旧式现代性已经进入明显的危机时期,全球社会生活景观因此呈现出重大转折的种种迹象。在世界,在中国,探索新型现代性便成为一种势在必行的潮流和趋向。“后50年”发展本身,也酝酿着这种积极的转变。人们必须对发展目标、发展手段、发展利用的资源、发展主体之间的关系、发展的后果,用新的观点来重新加以审视和定位。
应当指出的是,对于我国这样一个发展中国家来说,发展的初级性是无法跳过的,代价是无法完全避免的。一是发展初始条件的限制,二是对发展的认识有一个过程。中国的幅员是如此之广,地区差别是如此之大,发展初始条件是如此之低,只能实事求是地确定适合自己情况的发展目标、发展手段、发展可利用的资源。我们只能要求经过努力把代价减少到最低限发.把初级发展的时限缩短到最小期限。在这方面,用比较的眼光来看一些初始条件与我们差不多、甚至比我们好的国家,客观地说,我们国家还是做得很不错的。
(二)科学发展与新型现代性
科学发展是对初级发展进入更高一级发展的概括。科学发展观既是对科学发展实际趋势的思想提炼,又是对以往发展观的理论提升。科学发展观的内容,按照十七大报告的系统总结,第一要义是发展,核心是以人为本,基本要求是全面协调可持续,根本方法是统筹兼顾。
科学发展肯定了初级发展中的最主要的精华之点。所谓“发展是硬道理”,正是发展创造了“中国奇迹”。科学发展把发展确定为第一要义,正是肯定了这一精华之点,就是说,科学发展同初级发展一样,都是把发展放在第一位。
科学发展适应新的发展要求,适时地提出一系列创新之点。
科学发展把“以人为本”作为自己的核心。这就是把人的全面发展作为自己的根本目标,特别是包含着要让社会弱势群体共享发展成果的深意,从而开始纠正过去的种种发展,多多少少都把弱势群体当作发展代价、甚至当作发展牺牲品的弊病,当然这种纠正的过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科学发展把全面协调可持续作为自己的基本要求。全面,就是双赢互利或共赢互利,就是使构成我们社会的各方、参与我们社会发展的各方,特别是强势和弱势各方,都能获得共赢互利,而不是通过牺牲一方来使另一方得益获利。协调,就是社会方方面面的关系良性互动和协调发展,就是全体人民各尽其能、各得其所而又和谐相处。可持续,就是既满足当代,又不伤害后代。这实际上指出了:那种通过牺牲一方来使另一方得益获利的“零和游戏式的发展,是片面的、不协调的、不可持续发展的旧式发展观的集中体现。科学发展把统筹兼顾作为自己的根本方法。统筹兼顾,就是对经济和社会、城市和乡村、东中西部不同区域、人和自然、国内发展和对外开放等这些主要关系各方,都获得自己应有的发展,而不是片面地重视一方,而轻视甚至损害一方。这对纠正过去的种种发展倾向,包括一般重经济、轻社会;重城市、轻农村;重东部、轻中西部:重人的短期需要、轻环境的长期保护等,是很重要的。
总之,从初级发展到科学发展的轨迹表明,科学发展源于初级发展,又高于初级发展,既继承,又提高。但是这种提高不是一般的提高,而是一种带有质的飞跃的提高。
科学发展观的提出是发展理论的巨大进步,也是发展观演变达到的一个新的高度。概括地说,发展观的演变大体经历了经济增长观、综合发展观、可持续发展观、人的发展观和科学发展观。这些理论大体上反映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从重视单纯的经济增长,到横向地重视经济社会文化综合发展,再到纵向地重视本代与后代的可持续发展,再到全面重视人的发展的曲折过程。科学发展观汲取了所有这些发展理论的积极因素,根据中国的发展经验加以理论创新,并作为国家发展战略而指导实践的发展。这标志着发展观历史性的提升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从理论上说,科学发展是一种与新型现代性相联系的发展。所谓新型现代性,是指那种以人为本,人和自然双盛、人和社会双赢,两者关系协调和谐,并把自然代价和社会代价减少到最低限度的现代性。[⑥]从中国社会转型加速期取得的巨大社会进步和付出的种种社会代价中,我们都能从正反两方面,亲身体会到新型现代性的深刻意蕴。
科学发展和新型现代性两者是非常吻合的:两者都主张“以人为本”,都主张双赢互利,都主张协调和谐,都主张减缩代价;只是两者的表述不同,科学发展在表述上更注重对实践的指导;新型现代性则更注重学术的提炼和感悟。
总地说来,科学发展的提出与和谐社会的提出一样,是中国执政党积极应对中国进入社会矛盾、不协调因素多发期的客观形势,直接面对传统风险和新型风险等不安全因素活跃期的社会现实,自觉适应世界从旧式现代性向新型现代性转变的国际潮流,深刻总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用破坏旧世界的思路和方法来建设新世界的经验教训,深入参考中国优秀文化中人伦和谐、天人协调的精华思想,认真汲取包括社会学在内的哲学社会科学关于社会协调发展的积极成果,而作出的意义深远的理论和实践创新。正如十七大报告总结的:科学发展观,是立足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基本国情,总结中国发展实践,借鉴国外发展经验,适应新的发展要求提出来的。科学发展观是中国执政党和政府最高层治理国家、治理社会的根本,战略观念的转变,是社会发展和社会建设理沦的新的探索。
二、社会转型的理论分歧与广义转型论
社会转型,既是用世界的眼光,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巨大变化所作的社会学概括、解释和预测,又是用历史的视野,对这30年问中国社会“快速转型期”不同于以前的特点的社会学描述、刻画和分析。
然而,在运用社会转型这一术语及其理论之时,我们首先要面对并回答这样一些问题:社会转型本身的含义究竟是什么?中国社会转型的取向或向度是怎样的?等等。毋庸讳言,对于这些问题的看法当今中国社会学界是有重大分歧的。中国绝大多数社会学家和社会学研究者都会认同这样的观点,即社会转型是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不断从传统走向现代、走向更加现代和更新现代的变迁过程。但是,也有一些学者却持这样的主张:社会转型是指前社会主义国家(如苏东等)向资本主义转变的过程;中国社会转型就是通过这种转变,使自己成为资本主义的新成员的过程。这样一来,所谓“中国经验”无非是这个转变过程出现的一系列特点。显然,社会转型问题上表现出的分歧反映了两种根本不同的社会学观点和理念的分野。
中国社会学界和思想界的这种状况是与一种特定的全球化时代背景相联系的。自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联解体、东欧国家社会制度剧变以来,社会主义的发展跌入了低潮,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思潮也随之“向右转”。这种情势激发出了一种空前的想象力,“历史终结”也再度成为时尚的社会话语。譬如,美国历史学家福山就因阐述了这个“热门话题”而声名远播。在一些西方学者看来,所谓“历史的终结”就是“社会主义的终结”,随着社会主义的落幕,资本主义(或曰自由民主制度)成为人类社会制度和政治生活唯一合理的和可能的选择。这种时代巨变是社会学自19世纪产生以来,一场百多年未遇的大变局。中国社会学界和思想界在社会转型问题上的分歧正是发生在这一历史性的背景之下。我们因此可以看到,从世界到中国,一种勾连关系在学术界的若隐若现——在国外,一些学者对苏联、东欧诸国的社会变化进行种种分析和发掘,致力于总结其转变成为“资本主义新成员”的经验,这类研究项目甚至得到了西方世界的青睐和资助,其中一些人也因此获得了学术声望。这些研究及观点譬如:
——对后共产主义的转型国家(苏联和东欧国家等)如何“打造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进行研究和说明,旨在对“资本主义转型的初始条件究竟会如何影响到将要打造的资本主义类型?这个资本主义将在哪里打造?由谁来打造?”[⑦]对这样的焦点问题给予回答。
——对从前社会主义或前共产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的新轨迹进行分析,对这些国家的资本主义新类型给予划分,具体如中欧的匈牙利是依靠外国资本(跨国公司)的推助,俄罗斯和东欧是通过政治上的最高代理人“自上而下”来推行资本主义,而中国、越南等的资本主义路径则表现出“自下而上”。[⑧]
——通过对中国市场转型的研究,根据中国各公司在上海股票市场的交易数据,分析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出现以及政府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⑨]
——对前社会主义国家的转型对于当代社会学的意义和任务定位,有学者认为这一转型是对社会学理论的一个大挑战,主张“共产主义的衰落”是“发给社会学家的请柬”,由此提出了所谓“新古典社会学”的“研究议程”,社会学应当把握启动新的研究纲领的机会,致力于划进入21世纪以后新资本主义之可能性的“策略性研究资料”进行发掘。[⑩]
在国内,也有人热衷于这种对所谓“资本主义新成员”的研究,追随布洛维(M.Burawoy)、伊亚尔(G.Eyal)、塞勒尼(I.Szelenyi)、唐恩斯利(E.Townsley)等人“新古典社会学”的“研究议程”的话语,以中国、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过去几十年的共产主义实验以及所正在经历的历史性转型作为社会学的一个学术资源宝库”,从中搜寻“当代社会学以及社会科学的新的灵感和动力”。[11]根据这种“转型国家”和“转型社会”的研究取向,社会转型似乎不是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不断从传统走向现代、到更加现代和更新现代的变迁过程,而是被狭义地理解为“社会转型:自20世纪后20年开始的原社会主义国家的变革过程;特别是与市场转轨相伴随的社会转变过程”。[12]与此相联系的是,社会转型研究的主题内容也出现了“大转变”,即中国、苏联和东欧社会转型对发展社会学提出了一系列新议题。这里的所谓“新议题”当然是相对于“古典议题”来说的。古典议题解释的是“古典的大转变”(或称“第一次大转变”),面对的图景是从传统转变为现代,即从封建主义到资本主义,资本家先于资本主义;所以,古典社会学的议题在于解释资本主义的起源,马克思、韦伯、涂尔干所关注的“几乎都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解释”。[13]其中对马克思、韦伯、迪尔凯姆的这种断语显然是很成问题的。与之不同的是,新议题解释的是“后共产主义的大转变”(或称“第二次大转变”),面对的图景是从现代向后现代的转变,即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的转变;“在后共产主义的大转变中,却看不到资本家的力量甚至看不到资本家本身的存在”,因而研究的焦点是“为什么资本主义能够在一个没有资本家的经济体制中出现”。[14]20世纪最后20年的中国、苏联和东欧这些转型国家的社会转型,正是为这种新的学术传统和社会学理论提供了基础。[15]
也因如此,一个时期以来,中国社会学界以高频率反反复复地出现了这样一类话语:
——目前,对社会主义或前社会主义国家转型的研究正在受到越来越多学者的关注。在西方学术界,甚至一些原本不是研究中国、苏联和东欧的学者也在纷纷转向对这些国家市场与社会转型的研究。而一些刚刚涌现出来的成果,比如对非正式制度的研究、对制度嵌入其中的社会因素的研究以及对社会不平等的研究,正在对原有的理论模式构成有力挑战。现任美国社会学会主席布洛维在一次谈话中甚至说,这些研究正在成为美国社会学界的主流。而伊亚尔和塞勒尼在《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形成》(Making capitalism without Capitalists,1998)一书中,则试图通过对这些国家转型的研究构建一种“新古典社会学理论”。
发生在20世纪最后20年的中国、苏联和东欧(在下文中我们将这些国家统称为转型国家)的社会转型,则为形成发展社会学第三个学术传统和新的发展社会学理论提供了可能。
——总结转型国家的社会转型过程,正面面对中国、苏联和东欧社会转型对发展社会学提出的一系列新议题,在此基础上形成以社会转型为基础的新理论,是一件必需的工作。
——中国、苏联、东欧等社会主义国家的转型过程为发展社会学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议题,这些议题扩展着发展社会学的视野,也为建构新的发展社会学理论提供了可能。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发展社会学应当面对转型国家的社会转型实践过程,形成现代化理论、发展理论、转型理论三足鼎立的发展理论新格局。
著名社会学家布洛维以波兰尼的“大转变”概念为基础,提出了“第二次大转变”的概念。也就是说,如果可以将西欧社会从封建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变称之为第一次大转变的话,那么,从20世纪后期开始的中国、苏联和东欧等国家的社会变革,则可以称之为第二次大转变。——在今天,第二次大转变无疑开始为推进社会学知识的进展提供着新的动力和灵感。[16]
这种对社会转型所做的十分狭隘的、政治化的解释,把社会转型理解为了原社会主义国家向资本主义的转变,似乎中国社会转型与苏联、东欧等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变化一样,是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新成员”的过程,并致力于对中国的资本主义的新类型、新特点、新途径进行总结。这就形成了前面所说的在社会转型问题上表现出的两种不同的社会学观点和理念的根本分野。这种态势迫使我们必须正面面对关系到中国社会学的现状和未来发展的一系列重大问题。譬如,怎样看待社会转型及中国社会转型、中国社会学与社会转型研究的关系、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实质究竟是新的资本主义还是新型社会主义,等等。
笔者在20世纪80年代末明确提出和运用了“转型中的中国社会”、“转型社会”、“社会转型”、“转型度”、“转型势”等概念,尝试通过这些概念从社会学理论上来概括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实事求是地说明中国社会转型的趋势和方向。
对社会转型的含义,笔者从传统与现代的角度做过两种阐述:
第一,“社会转型”,是一个有特定含意的社会学术语,意指社会从传统型向现代型的转变,或者说由传统型社会向现代型社会转型的过程,说详细一点,就是从农业的、乡村的、封闭的半封闭的传统型社会,向工业的、城镇的、开放的现代型社会的转型。当我们说“社会转型”时,着重强调的是社会结构的转型。在这个意义上,“社会转型”和“社会现代化”是重合的,几乎是同义的。
第二,中国的社会转型,是中国的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从传统走向现代、迈向更加现代和更新现代的过程。或者说中国社会转型是中国的社会生活和组织模式即社会实践结构不断从传统走向现代、走向更加现代和更新现代的变迁过程。[17]后一阐述是对前一阐述的深化。
我们把这样理解的社会转型论称为广义转型论。广义转型论的内容十分丰富,这里笔者想强调以下几点。
(一)社会结构转型与经济体制转轨
从1978年以来,中国的社会转型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具有了以往不曾具有的特点。其中一个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在经济体制改革的带动下,社会结构转型和经济体制转轨两者同时并进、相互交叉,形成相互推动的趋势。用世界的眼光看,这在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过程中是很少见的。
这里,社会结构主要是指一个社会中社会地位及其相互关系的制度化和模式化的体系。社会结构转型就是不同的地位体系从传统型向现代型的转型;经济体制转轨则指的是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向市场经济体制转换。无论是社会结构转型和经济体制转轨,都是广义的社会转型的内容。
但是,两个转换包含着不完全相同的传统和现代关系的内容,不能把它们完全等同起来。它们至少有三方面的不同:[18]
第一,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社会结构从传统型向现代型的转型不可能在一个短时期内完成,而是一项贯穿于整个现代化过程的长期任务。而体制转轨并不是社会结构转型的全部内容,与整体的现代化过程相比较,体制转轨应当在一个相对来说不是太长的时距中完成,这是降低改革成本所必需的。
第二,中国的社会结构确实是从一种传统型结构向现代型结构的转型,而相对于结构转型来说,中国的体制转轨并非是从一种传统体制向另一种现代体制的过渡,而是从一种缺乏效率的现代体制向另一种更有效率的现代体制转变。把这种有弱点的现代体制,也叫做传统体制,是不符合事实的,至少是不确切的,这里的“传统”已不是与“现代”相对的那种有确切含义的“传统”了,而只是与“现在”相对的通常所说的“过去”两字的含义了。
第三,两个转换的同时并进。一方面形成相互推动的趋势,另一方面也相互制约,造成了结构冲突和体制摩擦交织在一起,增加了改革和发展的难度。
中国社会结构的优化与大量问题并存,正是与这种两个转换同时并进的大背景分不开的,广义地说,也是与传统和现代这种对立统一的复杂交叉关系分不开的。
(二)向度问题重新成为国内外学术界的焦点问题之一
1994年初,笔者曾在《中国软科学》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提出:“中国社会转型的向度十分明确”,认为:在1978年开始的第三阶段,中国在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的主持下,确立了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的道路和发展模式。当前中国正在进行的一切都离不开这一点:中国的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的现代化;正在建立的市场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正在进行的改革是社会主义的自我完善。所以,向度是很明确的。中国人认识到:市场不等于资本主义,计划不等于社会主义,它们都是资源配置的手段。把中国建设市场经济说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这是一种误解。
今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实践和理论有了很大发展,这使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当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实质是新型社会主义的成长壮大、创新发展。但是,怎样评价中国社会的根本性质和基本走向,近来又重新成为包括中国学术界在内的世界学术界的焦点之一。
这就提出一个非常严肃和十分根本的问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究竟是社会主义的生机再现,还是资本主义的一统天下?究竟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展示了新的希望,还是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又多了一个新的成员?这是不可不辨的。在这个问题上,笔者坚持,中国社会转型的向度是非常明确的,当代中国正在崛起的是一种新型社会主义,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
也许由于社会主义实践的快速发展,甚至超过了人们的思想速度和想象力,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我们的最新实践已经超越了以前那种在实践中失败了的社会主义旧模式。一些人还习惯于把别的社会制度视为成长的,把社会主义视为僵化的。不善于把自己已经取得的成绩归于我们的创新性实践、归于我们的社会基本制度、归于社会主义,仍然习惯于让新的实践经验来适应旧的理念框架。当前,美国次贷危机、金融危机祸及全球,使其不得不违背资本主义自由经济的逻辑,采取国家行为救市,证明了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本质和趋势的根本观点的正确,也有助于人们跳出资本主义制度作为终结历史的制度这种不可超越的旧框框。
(三)社会进步和社会代价
社会快速转型期的一个鲜明特点,是社会进步与社会代价共存、社会优化与社会弊病并生、社会协调与社会失衡同在、充满希望与饱含痛苦相伴。中国社会生活各个领域,如城乡面貌、利益格局、社会关系、次级制度、社会控制机制、价值观念、生活方式、文化模式、社会承受能力等等领域,都毫无例外地表现了这一中国社会转型的两重性和极端复杂性。
所谓两重性是指:30年的进步和成就,是举世瞩目、全球公认的,但与此同时,也付出了种种代价,一些代价还非常沉重。一方面,中国各个社会领域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优化;另一方面,又引发了大量的问题,有些问题还十分严重。一方面,在社会三大部门问、人际关系和城乡关系问的协调性在不同程度地增加;另一方面,这些方面的失衡也屡见不鲜,有的还非常突出。一方面,不用多少统计数字,我们也能直观地感受到,近30年来我国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超过多少世代以来生产力发展的总和;但另一方面,我国也面临着多种多样发展中的困境。
所谓极端复杂性是指,不仅问题的方面引起问题,例如贫富分化引起公平不公平的问题,而且优化的方面,如社会产业结构的优化,也引发种种问题,像失业下岗的问题,其中也包括公平不公平的问题。不仅受损者会产生、引发问题,如会有强烈的不公平感,甚至被剥夺感,受益者也会因为受益程度不同而产生、引发各自的问题,也会有程度不同的不公平感。
当代中国社会的进步是如此巨大,代价是如此沉重,正反两个方面的情况是如此复杂,对比是如此鲜明。种种情形引起众多议论和不同意见是毫不奇怪的,因为要正确加以把握确实很不容易。这里应当客观地说,中国社会的基本方面、基本趋势是社会进步、社会优化、社会协调,而社会代价、社会弊病、社会失衡则是非基本方面、非基本趋势。否则如何解释这些年来我国综合国力的增强、国际地位的提升、多数老百姓生活质量和生活水平上升这些基本事实?当然,肯定基本方面,并不是说可以忽视非基本方面。对社会弊病必须重视,必须花大力气进行治理,如果忽视,听之任之,这些基本方面也会恶性演变,造成非常严重的社会后果。这也是笔者提倡建设性的反思批判精神的实践根据。
中国社会转型30年的特点,还可以从多个方面展开,例如,“现代是成长的,传统是被发明的”就是其中一个富有启发性的视角。
中国社会发展和社会转型,为中国社会学进行理论提炼提供了取之不尽的源泉。中国社会学不仅要理论地再现中国社会发展和转型的轨迹,而且要努力推进科学发展和良性转型,促成制度创新和价值重塑,作出自己应有的贡献。
中国社会学由于自己学科的特点,可以也必须在构建中国社会发展和社会转型的伟大事业中,起到自己独特的作用。这是一种有建设性的反思批判能力的社会学,是能够正确处理价值性和科学性、理论性和经验性、建设性和反思性、传统性和现代性、本土性和国际性关系的社会学,是能够把握全球现代化进程和本土社会转型两者脉动盼社会学,是既站在国际社会学前沿,又深入本国城乡制度创新第一线,从而把追求前沿与深入基层结合起来、把世界眼光与草根精神结合起来的社会学,即一种顶天立地的社会学!
[1] 《邓小平文选》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69页。
[2] 《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116页。
[3] 《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255页。
[4] 《邓小平文选》第3卷,第373页。
[5] 《邓小平文选》第2卷,第195~196页。
[6]参见郑杭生:《新型现代性与中国社会学》,《宁波市委党校学报》2004年第5期。
[7] Gil Eyal,IVan Szelenyi and Eleanor Townsley,Making Capitalism without Capitalists: Class Formation and Elite Struggles in Post-communist Central europ,London:Verso 1998;塞勒尼、伊亚尔、唐恩斯利:《打造一个没有资本家的资本主义》,参见孙立平等:《当代中国社会分层:理论与实证》,《转型与发展丛书》(第1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第38、39、54页。
[8] 同上[9] Victor Nee and Yang Cao,“Markel,Transition and the Firm: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Income Inequality in Urban China,”A4anaggment and Organization Review,v01.1(March2 2005),p.23。
[10] M.Buraw。y,“The S。ciology f。r the Second Great Transformation,”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vol.26.2000。
[11]参见孙立平:《社会转型:发展社会学的新议题》,《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1期。
[12]孙立平:《社会转型及其比较研究》,2006年中国社会学年会主题报告,2006年7月16日(http://www.sociology.cass.cn/shxw/2006nh/nhztbg/P020060727564950624383.ppt)。
[13]参见孙立平:《社会转型:发展社会学的新议题》,《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1期。
[14]孙立平:《社会转型及其比较研究》,2006年中国社会学年会主题报告,2006年7月1 6日(11ttp://www.sociology.cass.cn/shxw/2006nh/nhztbg/P020060727564950624383.ppt)。
[15]参见孙立平:《社会转型:发展社会学的新议题》,《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1期。
[16]以上参见孙立平:《当代中国社会分层:理论与实证》,《转型与发展丛书》(第1辑),“发刊词”,北京.衬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
[17]参见郑杭生、杨敏:《社会实践结构性巨变对理论创新的积极作用》,《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06年第6期。
[18]参见郑杭生主编:《从传统向现代快速转型中的中国社会(1994--1995)——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发展报告》,“前言”,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
(原载于《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责任编辑:赵晶)